在太武帝的统治时期,所有五十岁以下的僧尼必须还俗,佛图形象以及佛经全部被击毁焚烧,许多年老顽固的僧尼甚至被坑杀,整个魏朝上下,禁谈佛字。这样的举措,拓跋弘虽然不赞成,但也知道太武帝的用意。北魏刚刚一统北方,各地流年征战,百废待兴,自然是没有多余钱粮去养着那些不耕作的僧尼。虽然佛法有利于愚民统治,但有些僧侣夸诞大言,超越了王法之上,太武帝杀伐果断,自是不能容忍。
这样的太武帝,居然还有人敢送他独玉佛?应该是颁发灭佛令之前送的吧?拓跋弘有些理解地看着这破损的佛像,心想这肯定就是太武帝摔坏的。
冯绮自然是知道拓跋弘在想什么,轻笑一声道:“这佛像,是太武帝颁发灭佛令之后,有个年轻人送到他手上的。”冯绮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她当年的年岁也并不大,但那一幕却依稀记得很清楚,“那个人对太武帝说,灭佛令下得太过了。会遭到上天的报应的。如果能供奉这尊独玉佛,说不定可以挽救太武帝做下的冤孽。”
“这……”拓跋弘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这番话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然后这尊独玉佛就被摔裂了吗?”
冯绮轻轻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那名年轻人当时看着地上身首分离的独玉佛,惋惜地说道,因太武帝身怀无上杀缪之气,所以这冤孽只能报应到他的后人身上。以后魏朝所有的皇位继承人,都无法活得太长久。”
拓跋弘睁大了双目,这也太荒谬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他父皇才二十六岁便英年早逝,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冯绮捏了捏手中的佛珠,话语中参杂了些许茫然:“那个年轻人当时便被太武帝下了死牢,可是后来却在行刑前无缘无故消失了。太武帝还大发了一顿脾气,因为事情太过于蹊跷,这独玉佛当年被汝爷爷,也就是后来的景穆帝收了起来。”
拓跋弘艰难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很甜美的檀木香气,此时闻起来却有些让人难以呼吸。他知道这位景穆皇帝,还是在太子的时候,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当时只有二十三岁。所以才在他父皇登基之后被追封为景穆皇帝。
“弘儿,哀家今唤汝前来,并不是为了其他事。”冯绮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冤孽已经如同诅咒般应验了两代,汝即使不信,也需注意着点。”拓跋弘想到父皇登基之后,便立刻废除了太武帝的灭佛令,不顾国库空虚,下令修建云冈石窟,肯定也是为了赎那冤孽的罪。拓跋弘低声称是,但心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只是巧合罢了。
拓跋弘在告罪退下的时候,听到冯绮忽然吩咐一句道:“弘儿,汝也不小了,明登基之后,哀家便替汝选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吧。”
“……多谢太后费心。”拓跋弘压抑着心中突然升起的莫名郁闷,低头应允道。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冯绮飘忽不定的声音,伴随着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木鱼声,慢慢消散在缓缓闭合的佛堂大门之后。
拓跋弘默立在门外,反复琢磨着这句佛偈,不由得已是痴了。
公元467年。
拓跋弘低头看着襁褓中的新生婴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怀里的分量轻得几乎可以让人忽略,这孩子脆弱得就像是若他大力一些,便可以捏碎一般。
他今年只有十四岁,却有了儿子。
拓跋弘知道在鲜卑一族,像他这么大就有孩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父皇也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了他的。拓跋弘看着在床榻上,面容秀丽却不掩疲惫的刘贵人,看得出她脸上的复杂神色。他知道,在大魏朝,后宫的女人都是怀着异常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受到皇帝的宠爱,又忐忑自己会怀上孩子。若是生得女儿还好,万一生了个龙子,还被皇帝看中,那么久必须依照大魏朝的惯例,立子杀母。
没有人会愿意死去,纵使为的是自己的儿子。拓跋弘又想起自己被立为储位之时,母妃那无法言喻的目光。
看着和某个人有几分相似的刘贵人,拓跋弘在心底默默地道了声抱歉,如果他怀里的这个孩子可以平安地活到两岁,那么他便是他的太子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是不要让他们母子太过于接近的好。他不想让他的儿子和他有一样的痛苦回忆。
吩咐宫女们好好照顾刘贵人,拓跋弘亲自抱着儿子走出内室,正好看到一直在偏殿坐着的冯绮。
父皇已经过世了两年,冯绮还是依照汉族的习俗一直替他守着孝,浑身素白,穿着一件具有银丝绣花领口的交领直袖上襦,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丝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下身是一条质料轻柔的丝质长裙,拖曳直地,层层迭迭。她的眉目如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愁,脂粉未施,却依旧美艳无双。
拓跋弘的脚步停滞了片刻,因为抱着孩子,所以并未像往常一样行礼,只是略略地点了点头道:“见过太后。”
冯绮姿态无比优雅地放下手中的白釉青莲茶盏,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拓跋弘怀里的襁褓上,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去,柔声道:“来,给哀家看看。”
拓跋弘上前几步,便嗅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檀香味道,不由得微怔。他知道她一直是在那个佛堂为父皇吃斋念佛,却没想到连她的身上都沾染上了那么浓重的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