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墙壁缓了缓，再抬头时面前已然多了个人影。
源尚安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源素臣，习惯性地笑道：“……是兄长啊。”
叹水覆（一）
“你在做什么？”源素臣死死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源尚安始终偏着头，没有正眼去看他。不知是想躲避他的眼神，还是想躲避街上刺目的灯光。
“……回话，回我的话，”源素臣强硬地转过他的肩膀，迫使源尚安和自己对视，两手几乎要把那身黑衣抓破，“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今晚上干什么去了？说话！”
源尚安的眼神因为酒液而情不自禁地有些飘忽不定，他顿了顿才道：“你刚才不是听得很清楚吗？何必再来问我……”
源素臣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疯了？那狗贼贪财好色，对你怀着什么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就那么喜欢纠缠在这样一个人身边，连一点尊严都不要了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会把你自己毁掉的尚安！”
源尚安闭上了眼睛，眉心微跳，呼吸随之加重，显然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可惜源素臣却执意不肯放过他，一定要听他亲口说出回答才肯罢休：“我让你回我的话。”
“……李公公有意抬举我，”源尚安话到此处，怕是心底也觉得讽刺，不由得冷冷一笑，“我自然要成全他这份好意，你说是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就摆在我眼前，换做是你，你会轻易放弃吗？”
源素臣也怒极反笑，质问道：“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也许就是你看错了，”源尚安道，“旁人怎么说，你就该怎么信。有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固执己见。”
不料他话刚说完，源素臣便癫狂般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讥讽何人：“好，你说得好。”
笑意始终未达眼角，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反射出的反而是一股阴鸷的冷光，叫人见之心寒。源素臣骤然问道：“那么奚将军，也是你亲自下令虐待致死的了。”
话音刚落，源尚安便是呼吸一滞，仿佛被什么人生生扼住了咽喉，一时间酒意醒了大半，脸色也跟着发白。
……这件事决计瞒不过他，自己早该想到的。
可是自己面对他什么也说不了，一切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所言为真。
源尚安的上下唇摩挲了阵，却吐不出来一声清晰的字句：“我……”
源素臣等了片晌却迟迟等不来他的回答，心不免跟着一紧：他方才还幻想着这个人会说出来什么苦衷，会告诉他那是自己无可奈何之举——是有人在身旁逼迫，才不得不下了狠手。
……心间近乎绝望地响起来了一道含泪的声音：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哪怕只是轻飘飘地来一句“不是我”也好……
源素臣怔怔地望着他，等来的却是源尚安那双浸着热泪的眼睛，他颤声道：“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对不住？”源素臣沙哑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你对不住什么？”
可是源尚安只是垂着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该说什么呢？急着向源素臣推卸一切责任，说他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奚世宁有刺杀的计划，李应蕖又派了人死死盯着，他能趁着庆喜不在，放源素臣进来看人最后一面已是竭尽所能。
可是他没能挽回结局已是满心愧疚，哪里做得到坦坦荡荡地为自己辩驳。
源素臣等了良久，此前一直竭力忍耐的千百种心绪终于沸腾爆发，他一把抓住源尚安的双肩，直接将人抵在墙角：“……回话！我叫你回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我……”源尚安吃痛皱眉，“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想恨我……就恨我吧。”
“……你！”
“好，很好，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是吧，你承认了，”源素臣忍着哽咽嘶哑喝道，“好！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为他报仇！”
“你心意已决，”源尚安靠在石墙上不再反抗，“动手吧，来，杀了乱臣贼子，替大魏铲除奸佞！”
“……好！”
源素臣声音已然沙哑干涸，嗓子里甚至有血腥味蔓延，他疯了一般地上手掐住了源尚安的咽喉，把他抵死在墙角不许任何动作：“我现在就杀了你，遂了你的愿！”
源尚安闭上了眼睛任由源素臣两手收拢，却还是压抑不住呛咳了几声。他等了须臾，可是手上力道却没有任何加重的趋势。
源尚安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竟是注视着源素臣放肆大笑起来，他紧紧攥住源素臣的手：“哈哈哈哈哈哈……不是要杀我吗？没力、没用力……这个力道你掐不死人的。”
可是话音尽头，他却是哽咽着落下泪来。
源素臣十指倏忽一松，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泪珠像是化作了千万把刀剑扎在了他心头。
他终究做不到坦坦荡荡地恨面前人。他以为爱恨不过在自己一念之间，殊不知那一片心壤上从来只种下了思念和爱恋，如何能长出怨恨的幼苗。
“……你走吧、走吧……”源素臣的两手无力垂落，他背过身去，“去哪儿都可以，别再叫我看到你了。”
源尚安摇摇晃晃地起身，他鲜少在他人面前如此崩溃失态，此刻却任由泪水不断滚落：“我又能去哪里……”
他们早就被困死在这片窄小天地里了。
“罢了、罢了……”源尚安知道也没必要再说些什么，于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