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尚安又道:“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带了吗?”
“带了,”乔沐苏把纸笔递了过去,“故卿,你……”
地牢铁门吱呀一声被他推开,冯岱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手指略微动了动,似乎想竭力支起来身子,可布满伤痕的躯体却没有一丝力气。
源尚安蹲在地上和他平视:“你若有什么嘱托,我可以托人带给你妻儿老小。”
冯岱整个人颤抖了起来,误以为源尚安是要对家人下手,他嘶哑道:“不、不……我家中早没人了,我……”
源尚安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唇边,冯岱看清楚杯子的形状后忽而一愣:“你……”
痛楚之下他压抑不住本能对水的渴望,冯岱张开嘴拼命吮吸着杯中茶水,随后忍不住呛咳起来:“你、你杀了我吧,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源尚安凑近他耳边,低语道:“你想报仇吗?”
“你……”
源尚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不知在强迫自己忍下什么:“大夫说你已经是回天乏术,但是你的命,你的话,还能派上用场。”
冯岱忽地疯了一般地挣扎起来:“……你休要拿这些鬼话来骗我!你定是要、定是要利用我迫害无辜!源尚安,你休想如愿以偿!”
说罢他当即就要咬舌自尽,不料源尚安却快他一步,直接伸手拿丝帕堵住了他的嘴:“别动。”
源尚安直视着他恨意涌动的眼眸:“如果你的背后主使是于登呢?”
冯岱眼睛倏忽瞪大,似是想不明白个中含义,他喉咙里呜呜呜地响着,源尚安见他松动了自杀之念,这才松开了手。
“于登……”
“你是禁军的人,而禁军由于登统辖,”源尚安轻声细语,步步引导,“自从李府监掌权以来,于登表面支持,私底下却心怀不满,渴求取而代之。故而此次他才派你行刺,不曾想却以失败告终。宴席上他之所以答应我杀你,正是因为他怕你吐露出来,所以急着灭口。”
“你、你到底……”
冯岱惊异地看着面前之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李应蕖利用自己的死再牵连到更多人。可是……
可是这个人在说什么?他要挑唆李应蕖和于登,以此削除李应蕖最大的兵权依仗吗?
生死关头,他能信这个人吗?他能豁出去赌源尚安的计划必定成功吗?
……
冯岱眼前阵阵模糊,无力地瘫倒在地,他不知道答案。
源尚安又道:“我知道你没办法信我,我也不奢求你答应我,只是要我选的话,不如放手一搏。”
冯岱的身体忽而又抖动起来,源尚安以为他是又要竭力反抗,正出声想要宽慰,不料他竟然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于登!你这个畜生东西!你要我去行刺李应蕖,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我性命!你这个言而无信的混账,你也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声嘶力竭,这动静惊得整座地牢的人都听清楚了冯岱的言语。有好事的狱卒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今夜过后,阴云密布的朝廷上空,总算被人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裂缝。
冯岱受伤太重,嘶吼着骂完了之后不由得喷出一口血来,艳红的液体打在了源尚安的衣摆上。
“冯……”源尚安伸手想要扶他,冯岱却拼尽全力用布满血痕的十指握住了源尚安的双手,呢喃声几不可闻:“……好兄弟……愿你、愿你一帆风顺……”
呼吸于话语尽头停滞,冯岱的两手因为血液滑腻最终无力滚落在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孤臣血(六)
眼睁睁地看着人在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乔沐苏也不由得呼吸急促,喉间随之一哽,瞳孔骤而灰白空洞,险些落下泪来。
“故、故卿……”
声声呼唤并未叫他口中的人回过头来,源尚安仿若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乔沐苏有些担心,立刻快步上前:“故卿、故卿?你怎么样,你不要紧吧?”
源尚安没有回应,嗓音似乎一瞬被人生生扼断了。他只寂静无声地望着手上滑腻腻的鲜血,和冯岱早已失去气息的尸体。
他缓缓伸出那双血迹斑斑的手,颤抖着抚向冯岱的眼眉,帮他合上了眼睛。
乔沐苏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在动手试图扶人时感觉到了几滴泪珠如雨滴落在手背。
他一阵怅惘:“故卿,你……”
源尚安却摇了摇头,拒绝了乔沐苏搀扶的好意,他扶着墙壁缓慢起身,抬眼看人时已然收回了眼泪,面上看不出来任何伤悲的痕迹。
只不过百密一疏,乔沐苏终究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一丝哭腔。
源尚安低声道:“厚葬吧。”
尚未干涸的泪滴,沿着指尖滑落至掌心,乔沐苏一瞬怅然,想和他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你……不要紧吧。”他最终只试探性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源尚安摇了摇头,径自出了囚笼的门,步入隔间前眸中悲戚已然消散无踪,只余下一双热意冷却的眉眼:“刚才他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
“是,我们都听到了,”狱卒忙道,“二公子您放心,他的供词我们已经记录下来了。您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源尚安接过供词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才收下:“帮他收尸吧。”
“是。”
乔沐苏一直跟在源尚安身后以防不测。他忽觉这人背影沉默而又孤独,从前身上那份从容和自信仿佛顷刻间被抽空了,天地间好似再没有什么能支撑他的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悄无声息地倒在无尽的黑暗和潮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