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敢当,”这人慌忙回礼,“我我我是校书郎费潇,草字子深……”
源素臣正要介绍自己,费潇却又道:“不……不用,我、我认得少将军。”
同样是文臣出身,他发觉费潇此人虽然也生得俊秀文雅,可这股文雅之感却与源尚安迥然不同。源尚安向来温文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濯濯如春月柳,儒雅之中总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任他是非纷扰,我自处变不惊。
而面前之人的文雅中带了些“文弱”的意味,这并非来源于他的躯体,而是来自他下意识的许多动作。费潇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脊背微弯,眉眼一副软弱可欺的老实人模样,无论面对何人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若非方才亲眼所见,只怕源素臣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文雅到几乎堪称懦弱的青年,居然敢站出来仗义执言。
不过源素臣没有记错的话,校书郎只是个九品官,连源尚安来了都能在他面前摆一摆长官的架子。
“说、说起来,若非、若非少将军方才夺剑面斥奸佞,我、我只怕也不敢豁出去这样做……少将军、少将军不用将我当做是、是什么英雄人物啊……”
“不过,”源素臣道,“我倒是有些好奇,子深为何会受邀前来呢?”
费潇顿了下,旋即叹气道:“本本本来以我的官阶自然是不够格的,受到邀请的其其其实是家父……但他、他不是很想来,所以就……”
所以就派儿子代为前来,一来也算是给了人面子,二来还可以顺便探探情况。
他断断续续地和源素臣讲了一阵,后者便明白了,费家虽然不是名门之后,但他父亲早年曾上书弹劾过高纫兰,因此被贬为闲职多年。不过他也同样博得了时人敬重,故而李应蕖此次也有意笼络他。
提到父亲之时费潇便满怀敬意和惭愧,他自认不如父亲那般大义凛然,也不如父亲德高望重。
源素臣略略挑眉,对这幅态度不置可否。
“原来如此,”源素臣轻轻叹了口气,“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依我看来,子深你这几日和令尊都要小心一些。”
“……多、多谢提醒,不过我倒是觉得无妨,”费潇道,“我、我更担心李应蕖会在审案子的时候再动什么手脚……”
他并非杞人忧天,人散尽了之后李应蕖便按耐不住怒火,在书房里胡乱砸了一通,看得庆喜肉疼:“干爹、干爹……那可是多少人费尽心思淘来的好宝贝,哎呦……”
“没用的东西,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李应蕖盯着地上的碎玉片喝道,“我养在房里有什么用?不过是个摆设,关键时候压根派不上半点用处。”
庆喜跪在地上心疼那些瓷器,一时间接不上话,只听李应蕖怒气冲冲道:“我平日里还是太给那帮老东西脸了,看来我不拿个人立威,他们是不知道怕。”
庆喜心惊肉跳:“干爹,这、这……”
“故卿呢?”李应蕖环视一周却不见源尚安的身影,“他不是廷尉府的人吗?叫他来!叫他来查案——他人呢?”
另一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回话:“源大人说他要陪陪源将军,所以、所以就……”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叫回来!”李应蕖又甩飞了一方砚台,庆喜等人不敢再耽搁,连忙跑出去找人去了。
——————
源司繁今夜应了奚世宁的邀约,在和老友饮酒叙旧,说要陪他自然只是源尚安的托词。
源尚安叩开了铜雀堂的门,屋内琴声泠泠如泉,并无停歇之意,琴主似乎也对来人早有所感。
“寻我何事?”
“乔兄不设防备,也不怕我是意图不轨之人吗?”
乔沐苏平静拂弦:“我何须对你设防。”
源尚安哈哈一笑,坐到了乔沐苏对面:“依我看,这琴弦该找人调一调了。不然可耽误了乔兄的好琴技。”
“曲有误周郎顾,好耳力。”
“我怎敢和周郎相提并论,”源尚安道,“我不过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罢了。”
“何须自谦,”乔沐苏道,“你也是通晓乐理之人。”
他所言不假,源尚安十三岁时便跟着源司繁学习打点军营事务,最早被分配的任务是带着人清扫战场,安葬壮士们的遗骸,同时还要清点抚恤金并发放。
大战之后血流漂杵,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不少新兵刚跟着源尚安来就被残尸吓得连连作呕。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也为了告慰英灵,源尚安自个儿琢磨会了笛子,那几年一直带在身边,用一曲笛音奏响安魂歌。
这四年来他没有更多机会触碰笛箫,如今突然听乔沐苏提起免不得有些怅惘。
乔沐苏递来一支削好的竹笛问:“要不要合奏一曲?”
源尚安点头应允,乔沐苏这头琴音先起,犹如清泉流响,源尚安静静回忆了阵指法,于琴声高潮时骤然吹响,仿若如洗碧空中倏忽飞出一只孤鹤直冲云霄。
笛声幽幽,曲调宛转似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引得乔沐苏指下七弦也更进一筹。
一曲终了,乔沐苏道:“怎样,琴可忘忧,曲可诉情,如今可觉得心上好些了?”
源尚安放下了笛子:“你怎知我心下如何呢?”
乔沐苏伸手调弦:“今夜来找过我的又不止你一个人。”
“……哎?我兄长他也来找你了?”
乔沐苏轻轻应了声嗯,源尚安又问:“那他说什么了?”
“你觉得他还能说什么,”乔沐苏道,“无非是想让我多帮帮你,叫你有什么难处不要闷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