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素臣道:“你告诉我,反正我肯定不会出卖你是不是?”
源尚安转过头:“金盆洗手了,不干了。”
源素臣哼笑道:“我看你就是冲我来的。”
……
往日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倘若没有当初那桩子虚乌有的通敌谋反案,两人该是在草原平平安安地长大的。
那日他离开前,学着源尚安的样子在地上划了条分界线,而后道:“尚安,听话尚安,我们玩个游戏,你看,这地上是条分界线,咱们谁也不能越过它……”
源尚安泪如雨下:“不、不要走……”
源素臣捧起他的脸:“听话,回去吧,这外头马上就要下雨了。”
“别哭,不要哭,”源素臣伸手抚过他的眼泪,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低低道,“我爱你,我们来日再会。”
忆旧游(二)
源素臣拖着伤腿勉强出了门,不得不扶着墙壁维持住身形。
“……四哥、四哥!”封慈连忙追了上来扶人,“你怎么样?我送你回去吧。”
源素臣摇了摇头,封慈却不答应他继续逞强,直接将人架了起来。
“别、别……”源素臣忍着痛楚,含混不清道,“我自己能走……”
封慈全然不理睬他,硬是拉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要送他回去。
源素臣叹了一口气,像是对他无可奈何。
封慈启唇道:“丞相之死已是定局,四哥不必亲自过来。”
源素臣道:“……我为什么来,你不知道吗?”
封慈眉头紧锁,半晌后才道:“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从你回来之后,他每一次找你,不都是为了想从你这获取些东西吗?”
“他为奸臣办事,早已名声狼藉,如今想攀附上你这层关系,不过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罢了。他所交代的事你都已经做好了,现在又何必为他鞍前马后——再说了,你为他这样冒险,他又为你做了什么呢?”
源素臣蹙眉,大惑不解道:“封慈,你怎么突然会说这样的话?”
封慈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源素臣道:“你没见过他,你不了解他的为人。”
“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这十几年来是怎么过的,”封慈说到这里未免有些愤愤不平,他家中也有弟妹,同样身为长子,他太知道父母偏爱幼子而忽视自己是个什么滋味了,“他要真的在乎过你,从前源将军那样偏爱他,怎么不见他为你说过话劝过人?”
源素臣一时没办法接话。
父亲的偏爱是真的,十五年来踽踽独行的日子也是真的。他在阴谋诡计里艰难求生的时候,他却在草原上享受着家人的保护和关爱。
他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不介怀?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随着年岁渐长,慢慢地劝自己不去主动朝那方面想,劝自己忽略这些事。
他劝自己,父母向来会对年长些的孩子严厉要求,期待他们承担责任,扛起重担。如今的风气就是如此,也不能强求自己的父母能够免俗。
他又劝自己,父亲并非不在意自己,生病受伤时总归是会赶来探望的,这些年也并非没有写信来询问自己的状况。
他继续劝自己,源尚安也不是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他在乎自己的感受,在意自己的心绪波动,十五年来更是不断地写信询问,不断地寄些能派上用场的小东西来。
那字字句句不似作假。
源素臣到底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会懂得取舍,懂得权衡利弊。他很快就发现了,这笔债根本就是无从讨起,征讨的结果也只能是两败俱伤。因此他选择不去提,让自己学会遗忘,做个超然物外的圣人。
书上说,圣人忘情。
于是他忘了从前种种的不甘,忘了自己年少时的酸楚,忘了自己也会疼,更忘了自己除了是将门之子且肩负着无数人的性命生死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会哭会笑会痛的普通人。
源素臣道:“封慈,你……你不了解他,他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封慈神色微敛,转而轻轻碰了源素臣一下:“朝哪儿走?”
源素臣低声道:“出了这条街之后朝右拐,往归樵巷那边走。”
封慈顿了顿:“这不是你的住处吧。”
源素臣没有否认,封慈已经猜出来了,他要去的地方是源尚安的病梅馆。
他干脆不再和身后的人说话,连到了之后把人扔床上时好似都带着些气。
源素臣无可奈何道:“你到底在跟谁置气?”
“咱们七个人都是真正同生共死过的,即便没有血缘,那也是真正的兄弟姐妹,”封慈道,“无论如何我都相信四哥不会害我,我也不会害四哥。但至于其他的人,我拿不准,也不敢赌。至少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四哥身临险境。”
源素臣沉默地坐在床上听了一阵,倏忽笑了起来:“封慈,我看你是不够了解他。”
“我很确信,我和他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封慈猛然睁大了眼睛,分明是不可置信。
源素臣轻笑了一声,可那抹笑很快便消弭于无形,他道:“你知道源家的家徽,为何是这样吗?”
封慈有点茫然,停了少顷才不确定道:“那是……上古神鸟?”
“因为我们要做的,绝不是靠嗟来之食度日的燕雀,而是展翅高飞、永不低头、追逐日月的金乌神鸟,”源素臣道,“与其藏在暗处余生踯躅不前,我宁可要那一日的振翅高飞,声鸣九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