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尚安半分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此刻充斥内心的反而是无尽的忧愁。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这一次能靠着自己能言善辩躲过一劫,可是下一次危机到来时,他还能像今日这样幸运吗?
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敢保证自己每一次都能逃过一劫。
源素臣旁观片刻,道:“怎么了,这么难过。”
不论他在想些什么,这个人总是能一眼看出自己当下最真实的心绪。源尚安知道在他面前没必要伪装,于是道:“你我进屋说吧。”
意识到自己劫后余生之后,他最想见也最想谈心的人也唯有这么一个。
源尚安道:“倘若有朝一日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你心中都有数吧——哎?”
他话音未落,源素臣抬手撩过额间碎发,覆盖了源尚安的额头,令后者不由自主地一愣。
只听源素臣略微蹙眉道:“发烧了?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胡话?”
“我……”源尚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倒是源素臣继续揉了下他的脸:“别胡思乱想,现在不都好好的吗?”
源尚安的喉结不自然地滚了滚,他顿了顿道:“陛下尽管疾病缠身多年,可洛阳城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他趁势握住源素臣伸过来的那只手,略微前倾几分倚靠着手腕:“……如临深渊的日子我过了四年,有时候我自己回望,都不知道那些胆战心惊的时刻是怎么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病梅馆里所有人都当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仙,都觉得只要他出手布局,世上便再无难事。
源尚安对这赞誉并不上心,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成败关系着他们的生死。
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源素臣腕处,低低道:“我不是神仙,我也会怕会累……”
源素臣拨着他的鬓发,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片刻宁静和安慰。
掌心的热意在脸上蔓延开来,源尚安枕在他手心闭了会眼,又喃喃道:“陛下决定调我去东宫陪伴太子。他没杀崔潜,只是停职惩罚。”
源素臣道:“那丞相是不是该有所行动了?”
源尚安没有睁眼,只继续低声道:“我担心的是丞相还有后手。”
既然是后手,那就不可能轻易为人所知。
源尚安跟随了高纫兰这些年里,虽说已然看透了他,但关于他的杀手锏却一直没有机会得知。
不过不论如何,源尚安都能肯定这其间少不了太子。
“依我看,丞相眼下是自身难保,岌岌可危,他想要翻盘,太子是其中关键一步。”
“当然,也不仅仅是太子,”源尚安又道,“他想保全高家,首先还得尽快和一名掌握兵权的将领成为同盟。其次,在太子身边布下眼线,必要的时候控制太子。然后,在关键时刻一定得留守京城,不能离开,一旦接到什么消息立马动用兵马封锁洛阳,把一切动向都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他复又睁开了眼睛,松开了手:“我准备了几只锦囊,若我不在,兴许你们能用上。”
源素臣接过后忍不住莞尔:“锦囊妙计都来了,你还真是个诸葛孔明啊。”
“我怎敢和武侯相提并论,”源尚安自嘲,伸手指了下自己,“我是丞相安插在东宫的眼线罢了。”
“陛下和丞相你哪个都得罪不起,得一碗水端平,”源素臣道,“真是难为你了。”
“等着吧,”源尚安笑道,“马上也有你端水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阿尔敦便敲了敲门:“大公子,陛下找您。”
朝天子(三)
源尚安看着他,一副怎么样我说中了吧的神情。
源素臣奇道:“你有这能耐,怎么不去给人算命,一说一个准。”
源尚安道:“天机不足为外人道也。”
阿尔敦又道:“二公子,丞相那边找您。”
源尚安笑道:“走吧,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源素臣道:“一路顺遂。”
两人在府门外分别,源尚安正要上马车,瞥见还有人在等他。
他了然道:“许大人也要去见丞相?那不妨随我一起上车吧。”
源尚安掀开车帘,和人一并上来,可那人却不安地搓着手,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源尚安轻声笑道:“你还害怕什么?你如今就是你哥哥,你就是许炎。”
许煌两手不安地紧握成拳,微微颤抖:“可你不是说我弹劾崔潜之后就安全了吗?可是陛下并没有处置他……咱们已经算是得罪了他,万一……”
“没有万一。”
“故卿,你……”
车身略微一晃,车夫驱赶骏马前行,源尚安继续道:“处置是什么?处置就是不赞成他的做法,不允许他以后再做同样的事。”
这般果决的语气不由得令许煌回想起来了那日的对峙。
那日见他死活不肯承认假冒一事,源尚安心生一计,启唇道:“许大人,半年前你我在城西藕香楼中不幸遭逢贼人,那匪徒武功甚高,连累你受了些剑伤。不知这些伤是如今可都痊愈了吗?”
许煌愣神,不知是计,佯装镇定道:“一点小伤而已,不足挂齿,早就好了。”
不料源尚安听罢竟是大笑起来,眼底尽是讽刺之意:“哪有什么贼人意图不轨,不过是我随口一说。”
他立时变了脸色:“你根本就不是许炎,事到如今,你还敢在我面前弄虚作假,当真是胆大包天!”
许煌吓得腿脚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乞求道:“……源大人、源大人我错了、我知错了……你饶过我、饶过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