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兰缪尔切实地怒了。
他隐忍了七年没有下手,是知道神殿积蓄深厚,一时难以彻底拔除。但欺世盗名尚可容忍,欺上瞒下延误战机,却完全触到了圣君的底线。
奔赴前线之前,兰缪尔便下令卫兵扣压光明神殿的先知长老,收押至监狱,等待问责。
不料,正替圣君牵马的艾登亲王,面色一沉,恨恨道:“……兄长!我今日才知道,那平日里自命清高的先知长老,竟然能寡义廉耻到这个地步!他——”
兰缪尔才听了这一句,心就往下坠了坠。
果不其然,据艾登说,当皇家卫兵包围神殿时,先知长老并无丝毫慌张,而是开始了他的好戏。先是火速将罪名推给结界崖上的看守,推给那些已经牺牲的死无对证之人;又做出一副自揽罪责、痛不欲生的嘴脸,跪在神殿前念诵忏罪文。
无数信徒被煽动,拦在卫兵面前,不让他们带走先知,甚至险些引发流血冲突。
而按照王国自古以来的规定,成为皇家骑士必须信仰神母。虽然圣君在两年前以圣训中的“平等之训”为由废除了这条陈规,但不可否认,如今皇家卫兵的大多数依然是虔诚的光明信徒。
看着老人家这样悲伤自责,民众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连奉命来抓人的卫兵都动摇了。
最后到底还是没能收监,先知主动提出,暂且将自己“软禁”在神殿内,等圣君陛下回来再做定夺。
说到这里,艾登实在忍不住呸了一口,怒骂道:“老不死!什么暂且软禁,先知本来就住在神殿里,八百年走不出来一步,还软禁!?"
兰缪尔闭眼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得难。若非如此,他的命令也不会是“收监”——以先知长老的罪恶,原地处刑都不为过。
可惜试探的结果,比他预想得更加悲观。
很快,兰缪尔在暮色中看到了他发誓守护的国民。无数王都的城民都跪在神殿面前,脸上写满了焦急,正一声声悲切地喊道:
"……圣君陛下!神母在上,您可千万不能受了小人蒙蔽,冤枉伟大的先知长老啊!"
艾登实在忍无可忍,冲上前怒喝道:“你们是否知道,神殿自古承担看守结界崖的重任!此次魔族进攻人间,眼看王城危急,如果不是神殿玩
忽职守——"
不料那些信徒们,面上连一点羞愧或迟疑之色都不见,反而七嘴八舌地大声道:
"不是说了吗,先知大人遭到了蒙骗,他以为已有人向陛下禀报了!"
“那么多金太阳骑士们,还有四位供奉长老,全都英勇牺牲在结界崖,陛下难道还忍心治先知的罪吗?
"对啊,对啊,这是对神母的不敬,会遭厄运的!"艾登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你们……”
兰缪尔轻叹一声,按住了想要破口大骂的弟弟。
人心易改也难移。一旦认定了谁是善人,再多罪状罗列到眼前,都能想出为其辩护的理由;而一旦认定了谁是恶人,再怎样辩白,也只能得到在偏见下蒙冤受屈。
圣君不怪这些被洗脑的民众,他只是再次感到一种蚍蜉撼树的疲惫。
在布雷特神殿的深处,兰缪尔见到了先知长老。
被“软禁”的现状,丝毫无损这位白袍老者的架子,反而令他更为嚣张。
“我是神圣的先知!”老者展开双臂,桀笑道,"你治先知的罪,就是否定神殿,就是动摇这个国家的根本!魔族大军压境,陛下难道要在此时挑起内乱吗?"
"兰缪尔,我一手养大的好孩子,不要再犯傻了……现在立刻释放我,澄清神殿无罪,然后乞求‘'神母的庇护’——这是你能在魔族大军下护住你的子民的唯一办法!"
兰缪尔缓缓压细双眼:“你要对我说的话,只是这些吗?”
“兰缪尔,你才二十二岁,你的抗争不过短短七年……可你知道光明信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多久了吗!?"
“两百年?不止!三百年……不止!”
"光明神母的信仰足可追溯到四百年前,你想靠你的七年,来对抗无数信徒的四百年,痴心妄想!!"
先知长老狂热的声音在空旷的祈祷厅内回荡,每一扇彩色玻璃都见证了这个人类的虚伪嘴脸。兰缪尔不禁冷笑起来,转身就走。那苍老癫狂的嗓音从后面追来:
“你会回来求我的,七年前你是怎么屈服的,七年后你也注定怎么屈服!兰缪尔,你会回来求我的!!……"
br>夜色将先知的声音渐渐吞没。
月亮升起来了,圆且清亮的一轮。兰缪尔穿过神殿的走廊,自己的脚步成为了唯一清晰的声音。此时此刻,有多少魔族正在仰望这轮月亮呢?
圣君的脚步变得缓慢,终于停下了。他抬头怔怔望着月色,心想: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所忧虑的,并非战争的胜败。
王城被围已成定局,但圣君早已向各城发下手令,调配了大批援兵。魔族和人族毕竟在数量上相差悬殊,只要驻扎在外的几大军团到齐,魔王肯定不会硬碰。
撑过这几天,转机必然到来。要考虑的,便是怎样拖延时间,怎样将伤亡降到最低。
可是,其他的呢?在战争的胜败之外,那些其他的呢?
兰缪尔独自在布雷特神殿的走廊下踱步,就像七年前在冬日的结界崖上那般,他渐渐又沉浸在忘我的苦思当中。
真的无法拆穿虚伪者的真容吗。真的只能彻底分裂成两族,厮杀到其中一方灭绝吗。。
直到耳畔“咚”的声响,将圣君惊醒。
兰缪尔抬起眼,这才发现自己走到熟悉的祈祷室来了。有扇窗没关,神像前的一个黄铜烛台或许是被风吹倒,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