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坠梦中。
在船体之中,此时足以清晰地观察到四面八方的所有变化细节。
我对此唯一能找到的形容是:不光是黑夜与白昼,所有的东西都开始颠倒并翻折,因而重迭在一起。
先是上方的地穴,在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里,四面的墙壁向中间挤压变窄,那些交错蔓延的金属榕树树根开始弯折,重迭在一起,破裂、压扁、橡皮泥一样揉成一团。
接着,是那些光滑釉质的球状岩体,在挤压中填补着彼此的空隙,从散落变成了并列,再在高压之中,也缓缓无声的变得扁平。
城市中为了防止飞鸟撞上玻璃,会在外面贴上点状的圆形贴纸。此时,那些球状岩体就是如此,重迭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形。
然后,那些圆形也一个一个再度扁平下去。
包装纸中有一种防震缓冲的气泡膜,上面的气泡可以逐个捏破,是很好的解压方式。但现在,无声之中,那些防震的球状岩体正在逐个破裂,使得我们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令人胆寒的死寂里,只有这艘透明大船没有变化,作为载具无声庇护着我们,甚至也庇护着那些同样死寂下来的发青人脸。
再然后,在我们所有人近乎茫然的巨大恐惧之中,整个水体连带着透明大船向上方飘去。
用这个“飘”似乎不准确,因为这个动作迅猛快捷地近乎于“倒”。只是因为此时变化的区域太大,人在其中格外渺小,就显得四周的变动似乎在沉重地慢放。
头顶上,更加剧烈的地动发生了,被我们短暂堵住的缺口再度撕裂。
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并非是失重,而是整个地底也被颠倒翻折向空中。
地穴的昏暗消失了。
船体和大量的水,载着我们来到了月台上方,悬浮着,凌驾在小楼之上。
我们全部失声,哑然看到整个小镇在无声无息之中,以小楼为中心,向中间对折。
两边的地面像山峦一样竖起、翻直、下倒,无数碎石砸落到了小镇的建筑之中,带着怪诞而无法理解的高温,砸在那些建筑的毛边上下滑。
再接着,也许是我疯了,也许身边也有人陷入了癫狂大吼起来。
因为不止是水体里,还有更多的红色出现了。
鲜艳欲滴的红色,开始不停在所有事物的表面外翻、蔓延。
不止是小镇,远处灰白的雪山,此时全部被那种鲜艳到近乎活着的红色爬满。
暗红的巍峨雪山也向小镇折迭,轰然下压过来。
我大概是梦呓般,发出了某种叹息。
这一刻,似有所觉,久违的紧绷和提吊感,让我低下头,看到小臂上重新绽放出了一朵小小的鲜红色。
黑夜与白昼交替,昏暝区分,朝阳的辉光会洒满雪山,使得一切变成美丽的淡红色。我曾无数次听人描绘过那种瑰丽而惊心动魄的景色,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这种不可知的场景中,字面意思地理会到鲜红的雪山倾覆下来。
山在倾倒。
半空中透明的船体在四周逐渐尖锐的气流啸叫中,在水体中轻轻晃动。
那些人脸壁画忽然都沉默下来,安静地聚集附着到了船体外,那些或艳丽或青黑的色泽一块一块贴上船体,使得透明的大船在逐渐显现轮廓。
四周的雾气也开始回旋着近乎急促地聚集到船体边缘。打眼望去,似乎我们正行驶于云雾之中,等待灭亡。
雾号。
雾号镇。我不知怎么地,忽然在心里说,原来是因为这样,才叫这个称呼啊。
张添一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旁,他轻声道:“这一次,恐怕我们等不到昼夜交替结束了。”
是啊,我摸了摸小臂和脸颊,感到那些鲜红色还在不停蠕动,连带着那些虫卵发出退避畏惧的尖叫,窸窸窣窣的。
而此次红色的爆发源头,很意外的,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是月台小楼。
小楼彻底坍塌了,碎石瓦砾之中,某种恐怖的高压高温似乎在快速汇聚。
伴随着这种高温,小楼的墙皮正在融化着脱离,那些已经在数次地裂中被撕出裂痕的墙体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浮现。
是里面的虫卵在孵化吧,我想,居然出奇地冷静。
由于孵化着要破墙而出,一团一团的青黑色就像张开的眼睛般在小楼的残骸中浮出。
我不知道当初让盗掘者惊恐万分的,在壁画中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这番光景,但那些孵化的虫卵暴露在空气中后,就全都发出绝望的吱吱声,落地变成了一团一团的鲜红色。
那些红色,就是这样从虫卵开始、再到雾气、到被雾气侵染寄生的人,不停地舒展开来。
“行舟的把戏被揭穿了。”
掮客说,“失职的惩罚,原来是这样的。”
我茫然地张了张口,但雪山已经无声而暴烈地覆盖下来。
雪崩,在高温中变成了暴雨。
近乎沸腾的暴雨瓢泼而下,使得视野之内也全部变成了鲜红。接着,整个鲜红的山体才覆盖了天空,一寸一寸黑压压地下落。透明的大船颤抖起来。
下一秒,也许就是下一秒,坚固的船体或许不会崩裂,但会被镇压而下的山体重新打回幽深的地底。在最深的地下,活火山喷发的岩浆会从缺口中涌入,把我们凝固成一块琥珀,或是融化成一缕青烟。
又或者,在这之前,身上这些逐渐外翻萌发的鲜红会先一步将我们吞没。
我曾经因为“导游”身份的失能,在外翻的惩罚里惊惧过、庆幸过,那时候我问自己的是:人如果彻底被颠倒外翻过来,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