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暝的黄金面具被磕落在地,全身灵脉废了大半,即便他高居国师之位,也依旧敌不过气运加身的幼弟。
他似乎早料到了今日,咳出一口血笑道:“你与其问我为什么,倒不如去问问父皇母后,他们为何要这般偏心!”
“你说什么?”
“同样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你的名字是‘扶桑之光’,可以承欢膝下、独享父母之爱,做人人敬仰的大曦太子。而我……我却只能做大曦的质子、皇族的弃子,刚会提笔的年纪就要被关在高塔之中,受玄门的欺压,受爹娘的漠视,就连我的名字也是‘日落天黑’之意,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李暝!”
李暝笑了声,那张与李扶光相似的温润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扭曲,“凭什么你可以光明正大,我却要藏在阴影中茍且偷生?是啊,我不甘心,母后明知我没有自由,却还日日带着你在花苑玩闹,那欢声笑语就像阴毒的针一般刺进我的心里。我也想走到阳光下,堂堂正正地享受爹娘独一无二的宠爱……”
“所以,你就唤醒被封禁的天魔,杀了母后?”
“我没想杀她!”
李暝顿了顿,平静道,“至少一开始,我没想杀她。可是她不该看到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她看见我出现在寝殿外时,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如果……如果事情败露,父皇和国师知晓是我放出了邪魔,死的就会是我。”
李扶光颈侧青筋暴起,一把提起李暝的衣襟道:“母后日日去花苑散心,是记挂着你的冷暖饥饱,想借此机会远远看上你一眼!她看见你出现在殿外时流露惊恐,是怕邪魔发现你的存在而试图保护你,提醒你快跑!而你,你就是如此歪曲揣测她的吗?不去对付压迫你的玄门,反迁怒于同是受害者的母亲……李暝,你还是不是人!”
晏琳琅从未见李扶光如此歇斯底里,那喑哑愤怒的声音伴随雷霆落下,震得她心口发麻。
不止是她,李暝也怔住了。
他嘴唇几度翕合,眼中的嫉恨渐渐化作迷茫,而后挤出一个难堪的苦笑:“我如何知晓?与她母子连心、亲密无间的,从来都不是我。”
李扶光揪住他衣襟的指节泛白,几乎将字眼一个个磨碎了吐出:“父皇呢?他以纸人陶俑替换一千人牲的事,也是你捅出去的?”
李暝咬紧了唇线。
“父皇纯粹是自找苦吃。”
电光落下,将李暝那张和煦的脸照得如鬼魅惨白。
反正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也不介意再多说两句实话:“他早听从天命杀了那一千人牲,就不会招来此祸!反正就算不杀那些人,他们也是会被饿死、冻死的,死在高台之下还是旷野之中又有何区别?身为蝼蚁,他们唯一的价值就是以尸骸铺路,成就帝王的通天之梯!可是父皇呢?为君者心慈手软,一旦国师发现他偷梁换柱,双方撕破脸皮,首当其冲受罚的就是我这个质子!他可曾想过我的处境?难道他亲儿子的性命,还比不过那些蝼蚁草芥吗?”
李扶光嘴角动了动:“父皇的死,真与你有关。”
“我也是被逼的,李扶光,没有谁生来就想做恶人。你若是也曾受过我受的刑,明白玄门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便会理解我的决定。”
李暝看着李扶光这张年少冷峻的脸,古怪一笑,“不对,若换做是你的话,父皇一定舍不得你受人刁难,说不定会眼也不眨地杀了那一千人牲为你消灾……呃!”
李扶光扼住了他的喉咙。
扶光剑自李暝的肩中抽-出,带出一串飞溅的血珠,而后狠狠抵在他的喉管上。
李扶光看见了李暝腰间系着的香囊,眼底的杀意微微一凝——
寒梅雪月,正是母后遇害前为他亲手绣的那只香囊,此刻正轻轻地躺在地面上,哀怜地注视着这对兄弟。
李暝灵脉已断,无力反抗,只单手握住他的微颤剑锋,温润的声音几近疯狂:“你们都一样天真,以为杀一个我能改变什么吗?人族治世时代已经过去,玄门当道,逆天者亡!”
李扶光单手扯下母亲所绣的香囊,冷声道:“这只香囊,你不配拥有。”
他将剑锋自李暝的喉管下移,抵在他的结丹灵台处,剑刃上映出电光的白。
而后,狠狠刺下。
金丹裂开的同时,一阵魔物阴风袭来,将李暝裹挟其中,迅速消失。
几乎同时,扶光剑刺了个空,铮然一声钉入地砖中。
定睛一看,黑雾散去,身下哪里还有李暝的身影?只余一滩新鲜的血液蜿蜒流淌,彰显方才的激战。
神明除了灭魔和完成召神祈愿外,不能过度干预凡人的命数。
所以,晏琳琅只能远远地看着。
看着夜尽天明,倾盆大雨浇灭丹炉的业火。看着李扶光仍扶剑跪立雨中,护着怀中的香囊凝成一道缄默的剪影。
死亡对神明来说是遥远的事。
身为天道神女,照夜一直以为凡人的死就像一件瓷器的碎裂,一颗星星的陨灭,凄美而孤寂。
但事实上,人的死与器物的湮灭全然不同。
若秋兄长的死,间接致使稻米歉收、饿殍遍地,同时也在妹妹的心中埋下一颗育种丰收的种子;梅夫人的死带给李扶光十八年的痛楚,却保全了他心底最后的那缕善意。
她终于意识到,曦朝三万人祭不再是世界天盘中呈现的一个数字,而是无数张或模糊或清晰的脸,无数个家庭的破灭,无数诸如若秋、李扶光的生者背负踏着死者开辟的道路负重前行。
若是不下界走这一遭,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看懂苍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