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皇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踉跄扑身撞开魔气,将李扶光紧紧地护在身下。
“扶光别怕,别怕……阿娘在这,阿娘保护你。”
魔气开始撕咬纤弱的梅皇后,她饱满的红唇渐渐变得苍白,披散的鬓发也被浆出的冷汗浸湿,却仍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幼子,目光温柔地安抚。
“乖乖吾儿,没事了,没事了啊。”
“你要平安长大,要健健康康,要做守护天下的仁君明君,要记得……阿娘爱你,永远爱你。”
烛火明灭,将梅皇后躬身护子的颤抖身影投射在屏风上。
在她一声又一声“阿娘爱你”的呢喃中,魔影终于将她的魂魄蚕食殆尽,黑气尽数钻入她瘦弱的身躯中。
哄睡的摇篮曲戛然而止。
片刻,梅皇后轻阖的双目猛地睁开,眼仁连同眼白全变成了异样的黑色,显然是已被天魔附体。
“她”僵硬地眨了下眼睫,眼里的浊雾向眼中汇聚,重新凝成死水般漆黑的眼仁。而后“她”低头看着怀中重新熟睡的李扶光,眼里的温情散尽,只剩下天外邪魔的冰冷与漠然。
“她”伸手去掐李扶光的脖子,可指尖还未触碰到小太子的皮肤就僵在了半空,再无法前进分毫。
“呵,连魂魄都没有了,还想保护自己的儿子吗。”
邪魔敛目看着这只不受控制的、青筋泛起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这次拦下“她”的并非是天地气运,而是一个母亲刻入骨髓的爱。
邪魔没有再碰李扶光,而是起身,朝殿门口蜷缩的小小人影走去。
李暝亲眼目睹天外邪魔杀死他的母亲,又眼睁睁看着它顶着母亲的皮囊缓步逼近,不禁双腿一软,反手撑着地面不住后缩,直至退无可退。
终于,黑色的阴影将他笼罩。
“乖儿子,你怕我作甚?”
女人缓缓扯起红唇,以冰冷的指尖轻抚李暝的脸颊,“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不开心吗?”
李暝猛地打开她的手,大声喊叫:“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怎样?把我召唤出来的,不正是你吗?瞧,你画阵召魔留下的朱砂印记都还没洗干净呢。”
女人一把攥住李暝藏在身后的手,那手上果然沾染着如血般刺目的朱砂红痕,“是你向邪魔许愿,想夺走弟弟的一切,想让母后的眼里只有你,只疼爱你。你瞧,如今我成了你的母后,你想让我如何疼你,我就能如何疼你。”
李暝只是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女人墨发披散,黑色而没有反光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李暝,学着梅皇后临死前的模样将他小小的身躯拥入怀中,语调平直地哄:“乖儿子,只有我会爱你,也只有我才能给你想要的一切。毕竟,我们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啊。”
晏琳琅天生不通七情,自然无法体会看到这一幕的李扶光是何心情。
她只知道少年面如霜雪,薄唇紧抿,紧攥的指骨因为挤压而喀嚓作响,指尖几乎将掌心刺破。
然而记忆仍在继续。
这一次有所不同,呈现出的画面并非梅皇后本人的记忆,而是来源于侵占她肉身的邪魔,故而视野呈现出一种压抑的灰调。
从面前李暝的年纪与尚在丧期的穿着来看,应是十年后天子请罪而亡、李扶光刚刚登基为帝时的记忆。
“你与李扶光比了这么多年,还不甘心吗?”
邪魔轻笑一声,捋了捋殷红尖利的指甲道,“当今世道,能大过皇权的唯有神权。你想做万人之上的国师,号令天下玄门,也不是不行。不过,得拿一样东西来换。”
李暝目露警惕,淡淡问:“什么东西?”
邪魔笑道:“很简单,李扶光的生辰八字。”
大曦为防有心之人行压胜之举谋害皇嗣,凡皇子的生辰八字皆属机密,公布出来的诞日会篡改具体的时辰。是以即便国师也只能掐算出李扶光命格特殊,并不知其精准的生辰时刻。
知其生辰时刻的,唯有血脉至亲。
回忆到此而至。
光芒暗去,晏琳琅和李扶光又回到了冰冷空寂的祥安宫中。
最后的回忆一经消散,梅夫人的肉身也随之迅速枯萎风化。李扶光慌忙抱紧她,试图多挽留母亲一刻,却只来得及拥住一件干瘪坍塌的宫裳——
梅夫人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靠着天魔的法力才勉强维持肉身不腐。天魔一旦离去,十八年的岁月倾轧而过,便化作死灰扬尽。
柔软的披帛随风轻轻拂过李扶光的侧脸,宛如一个母亲对小儿子最后的告别。
晏琳琅看着抱着衣裳跪俯在地砖上的少年身形,心中尝到了一丝陌生的、酸麻的滋味。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唇瓣动了动,只来得及说出一句:“陛下,梅夫人一直都爱着你……”
爱——
晏琳琅惊异于自己竟说出了这个字,一瞬间宛若醍醐灌顶。
血脉亲情,可使弱女子以肉身为盾退魔护子;苍生之爱,可引领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相聚一堂,纵螳臂当车亦无惧无悔。
这是独属于凡人的力量,不似神力,却远比神明之力更无私、更伟大。
李扶光慢慢迭好母亲的衣物,提剑去了国师所在的鹿鸣台。
晏琳琅今夜神力耗损过度,强提一口气赶到鹿鸣台时,只见丹炉倾塌,火光耀天,李扶光手中的长剑已然贯穿了李暝的肩头,以弑神之姿,将他整个儿钉在地上。
手足相残,狂风大作。
电闪雷鸣之下,李扶光的双目如淬火的利刃锋寒,死死盯着身下咳血的李暝,哑声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