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定舒了一口气。
的确,小乌丸目睹了平氏一门一路行来的历程,从前平氏几度因武家卑微而郁郁不志,小乌丸尚且没有动静,想必如今他也没有缘由大张旗鼓地去改变历史。
“只要樱花开了,吾便会随主君回去,无论主君身在何方。”小乌丸自树上落了下来,身姿轻如飞絮,在树干下盘腿坐下了。
他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问阿定:“可否要在为父的膝上小憩一会儿?照顾孩子,也算是长辈的责任。”
阿定当然不敢上前。
小乌丸似乎有些扫兴,便自己合上了双眼,开始了午后的休憩。冬日的樱花树枝空空如也,只有几只乌鸦停栖在上。他身着的红色水干,便是庭院中唯一的艳色。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过去了。
***
平家与源家的战况,激烈一如既往。然而,好运却没有眷顾平家,满门武将敌不过源氏的进攻,只能放弃屋岛,将濑户内海拱手让于源氏,自行后撤至长门彦岛。留守在平家的所有女眷,也一块儿跟着上了船,向彦岛的方向逃去。
平家本就长于海战,便决心在彦岛来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一战,满门武将皆是摩拳擦掌,誓要在此役中一洗前辱,资盛更是如此。
因彦岛荒僻,平氏一门只能暂时居于船舱之内,由战船在最外缘保护。无论是高贵如安德天皇、建礼门院者,还是卑贱如阿定等使女,都需生活在狭窄的船舱内,听着海波的声音忐忑度日。
平家女眷的核心便是时子夫人,她丝毫不显慌乱之色,而是终日念经抄佛,并且令身侧的女眷们都一起大声念佛,祈求平家战事顺利,船舱里充斥着庄严的佛号之声。
在这样终日的念佛之下,连阿定这样自诩蠢笨的人,都已耳濡目染,懂了不少佛道相关。也正是因此,她在看到船舱外激荡的水流时,才会愈发感到哀伤。
——历史是不可改的,吟诵再多的经文,也无法保佑平家重返辉煌。
没几日,源氏的船便追到了彦岛对岸,摆出阵势来。资盛眼看着即将开战,便在夜里写了一封信,交给阿定,道:“此乃我的辞世之句,你将它交给我平家门下的忠衡卿,与我诸位阵亡兄弟、叔父的辞世之信一道留存。”
“辞世句”这个说法,吓了阿定一跳,她连忙道,“还未到那等时候,资盛殿何必写这封信?”
“等战死之时再写信,已然是来不及。”资盛道。说罢,他就取了盔甲、太刀和长弓,兀自到前方的战船上去了。
阿定看着那张信纸,却发现自己亦读不懂资盛的字——资盛的字与其兄长维盛一样,都是飘逸与潦草兼具,令识字不久的阿定无法辨别。
一时之间,阿定竟有些悲从中来。
这可能是平资盛此生最后的话语了,但她竟然一点儿都看不懂。
海波起伏不停,用链子锁在一块儿的战船互相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声音与海鸟的叫声混杂在一块儿,像是在刻意挠着人的心弦。
时子夫人整夜未眠,一直在念经颂佛,幼小的安德天皇则缩在她怀中,因极度的疲惫而昏昏欲睡着。到了天明时分,便听到海上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并箭矢声,原是这场决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平资盛身穿一袭宝蓝色直裰,外罩赤黑色嵌弯月大铠,手擒一柄赤红外鞘的太刀,一马当先冲上前阵,径直砍翻数名源家士兵,英勇无可比拟。若是杀尽身侧之人,他便改用一把七尺来长的漆黑大弓,箭无虚发,逼得对面战船的源家武士纷纷后退。
“那头的源家士兵!献上命来!”他大吼一声,声嘶力竭,双眼布满血丝,继续杀向前阵。
平家本就精通海战,此役并不算落于下风。然战斗至天彻底亮起时,却听得平家船上掌舵之人相继中箭,噗通掉下海去。竟是源九郎义经坏了不成文的规矩,下令对水手们放箭。如此一来,平家战船再也无法灵活移动,瞬时便落了下风。
苦战一日后,平家军队节节败退,战死者无数。时子夫人见状,心知败局已定,立刻起身替自己与安德天皇收整仪装。
她脱下尼袍,换上面帝正服,打扮得端庄照人,对满舱垂泪女眷道:“我等平家妇人,虽是女子,却不愿流落敌手。若有对安德陛下忠心无二的,便随我来。”
说罢,领着一众哭泣女眷到了船头。但见得碧波荡漾,浮满了散开的血迹与衣袍。众人心知这是要投海自尽了,纷纷哭着话别。因笃信佛道,只觉得这是短暂一别,来生必有相见之时。
时子夫人抱着年幼的安德帝站在船头,安德天真懵懂,询问道:“外祖母,你要带朕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