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贺桢的心底有了些微的懊丧。
他向来要强,不愿在秦檀面前露弱,便冷冷地哼了一身,独自离去了。
踏出飞雁居后,秦檀那句“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却总是徘徊在贺桢的耳畔。秋日里夜风含露,吹得人通天发冷。他想着这句话,忍不住回忆起了当年遇到劫匪的那件事。
莫非……
莫非“认错人”与方素怜有关?
不,这绝无可能。方素怜能将当日救他的情形倒背如流,熟悉至此,又岂会是他人冒名顶替?
饶是如此肯定,贺桢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朝怜香院走去。
***
怜香院中,方素怜正在调配玉颜香肌膏。听闻贺桢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小秤,外出迎接。
“大人,忙了一日,定然累了吧?”方素怜笑颜温软,素手捧起一盏茶,“秋日天冷,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贺桢坐着,她站着,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柔弱眉目带着温存之光,素白净丽的脸蛋便如含露的莲花似的。
贺桢看着她,瞧见她眼底的欢喜与恋慕,心里竟萌生出一丝愧疚。他斟酌一会儿,问:“素怜,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救我的时候,到底是个怎样情形?”
“自然记得。”方素怜道,“素怜为您说过许多回了,今日大人是想听哪一段?”
“……不、不必再重复了。”贺桢有些狼狈,挡开方素怜锤肩的手,道,“只不过是檀儿……是秦氏偶尔提起,我心有所念罢了。她说我‘认错了人’,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方素怜的手微微一滞,眸光愈发温柔似水。她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夫人的心,素怜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夫人想必是在关心此事的。前几日,夫人又差院子里的丫鬟来问了一回当日我救下大人的事儿,事无巨细,条条件件都要问得清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方素怜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说起了其他的话:“大人,我家有个弟弟,虽出身医者之家,却一心向学。只是我家素来贫寒,父亲如今又抱病在床,素怜遍寻学馆而不得。不知大人可否……垂怜素怜一二?”
“自是可以的。”贺桢点点头,心思却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秦檀问方素怜那件事做什么?难道,她还能李代桃僵,将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不成?
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对不起方素怜。
贺桢兀自出神,未注意到身旁方素怜的眸光已骤然一变。她垂在袖下的手指,狠狠地刺入了掌心。一旁的丫鬟芝儿见了,不由心惊肉跳。她知道,自家姨娘这是动了狠心。这贺家里,必然会有个人倒大霉了,非死即伤。
***
次日,秦檀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谢均到府里来做客,可是一件大事,连老夫人都面有喜色,直说贺桢出息了,竟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来。
过了午后,谢均的轿子才姗姗在贺家门前停下。
贺桢领着秦檀到门口亲迎,只见谢家的轿子向前一斜,水红色的帘子打起,谢均从里头跨了出来。他穿了身老竹青地的衣衫,下摆缂出了四团白鹤,用的线料俱为上好,一打眼望去便是一片清贵雅致;袖子里余出条红络子,结了串碧玺,原是谢均又换了新造的数珠。
“贺中散和我客气什么?”贺桢见谢均行礼,笑吟吟道,“朝中人都知道,我是最不讲究规矩的那个。”
贺桢不敢从,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上下官之礼,又为谢均引见秦檀,道:“这位是拙荆。”依照大楚风俗,女主人理应陪男主人出门见客。有男主人在场,这不算“不合规矩”,秦檀自然不能以此为由逃脱。
“原来是贺夫人。”谢均笑着扫过去,口中的语气好似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秦檀低身福着,一副守礼的样子,并无任何热切。但谢均却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阵,细细瞧了一下她今日的穿着,也不管这合不合规矩——
今日是待客,所以她穿得沉稳了些,挑的是老成的灰鼠色,上头浮着蝶戏水并缠枝莲的暗纹,胸坎儿里系了条月白的帕巾;手臂悬三幅镶边袖子、白藕也似的腕上挂一对银镯,叮咚作响。这身打扮富贵且端庄,使得她像个老成的妇人。
谢均心底道:这打扮不太合适。
秦檀还是穿的艳丽嚣张些好,杏红的湖绿的,再掐出细细腰肢、勾出纤纤身量,那才不算是埋没了。嫁给贺桢之后,她就得在见客时穿成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秦檀微仰起脖子,冷不防接触到谢均直白的视线,当即又垂下了头,耳畔的坠子叮当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