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我等不住了,三四月里,花开得最好,这时候走了,你出殡时,也多晴朗。
我不许你走,妈,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东子抱紧女人,泪如泉涌。我现在就去凑钱,我去求、去借,我把花儿卖了,我给你看病,你不要丢下我。
他狂奔出去,跑进牛棚,将花儿拽到畜牧厂的人面前。他跪在地上,求他要下那头牛,他说家里人不得行了,要死了,他想要钱,好多好多的钱。
厂主说,这牛太瘦了,不值几个钱,你要肯卖,我出两百。
其余九千八,算我借你,你以后打工帮我还。
陈东实哐哐磕头,拿着钱,飞跑回家,大声地喊,妈我有钱了,妈妈,我凑够了,咱现在就去医院。
女人说,千万不要哭,东子,咱好好地,你一定不要流眼泪。
陈东实没听她的话,放任眼泪哗啦啦地流,他说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游戏厅了,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我知道的,傻儿子。女人揉揉他的头,妈妈什么都知道,妈妈知道给你的每一瓶营养快线,你都偷偷喂给了牛,你想它活得久,想你爸回家。
可是你爸死了,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现在我也要死了,你不要伤心,咱娘俩都要高高兴兴的。
陈东实痛苦倒地,撕心裂肺地叫。女人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还有件事,你要记好。
人生路不长,不过六七十年尔尔,一睁眼一闭眼的事,一切就都过去了。但如果你以后以后实在挺不下去了,记得放自个儿一马放过自己,有时,也算是一种成全。东子记住了吗?
男孩疯狂点头,伏在女人胸前,浑身颤抖。
炕上的女人微微一震,风渐渐,雨渐渐,渐渐就没了呼吸。
院子里的树一夜之间长大了。
陈东实擦干眼泪,托起床上的尸体,一步一顿地朝门外走去。
天空飘起数以万计的麦穗,亮澄澄、金灿灿,阴沉破败的农家小院,变成一汪明媚璀璨的梦境。
三十三岁的陈东实站在院子里,怀中一样抱着一具小牛的尸体。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十四岁的陈东实,驮着病死的母亲,一步一步,慢慢磨到了跟前。
十四岁的陈东实仰起头来,抬起手,替三十三岁的自己擦干眼泪。
三十三岁的陈东实微微一笑,对十四岁的自己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你啦。”
清晨第一缕光照进阳台,捱过一整个秋天,乌兰巴托岁转瞬入冬。鳞次排列的白色大楼里,每一间房都像是一窝鼹鼠的巢穴,天光破晓时,隐隐氤氲着蛋心似的红光。
男人坐在矮凳上,卖力搓洗着前夜换下的秋衣秋裤。肥皂水映衬着好太阳,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他就这么一遍又一遍搓洗着,布料摩擦在搓衣板上,发出“咕”“咕”“咕”的声响。
这已经是他第十二遍淘洗这些衣物了。哪怕盆中的水除了泡沫,已清澈得足以照见人脸。可男人依旧固执地清洗着,洗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脚边堆着好几袋倒空了的洗衣液。
护士小姐走进来,隔着门帘远远瞧了一眼,指着里头说:“看见没,还是这样,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待在厕所洗他的衣服,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主治大夫推了推镜框,走进门去,来到男人面前。他并没有着急开口,反小心翼翼地问:“洗衣服能让你感到快乐吗?”
陈东实停下手,一脸麻木地昂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神魂颠倒的自己,喃喃自语:“快乐。”
医生扶着他躺回到床上,拉开眼皮,拿裂隙灯照了照。陈东实前所未有的配合,不带半点反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精神心理健康专属留察病房”。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和煦地问。
“陈东实。”
“你今年多大?”
“三十三。”
“到乌兰巴托多久了?”
“十四年。”
“知道这是哪里吗?”
“知道,”陈东实点点头,“市精神卫生院,俗称精神病院。”
“你有没什么想替自己辩解的,”医生继续微笑着问,“比如,想跟我们解释,你并没有病。”
“不,我有病,”陈东实挠了挠头,眼神坦诚,“医生,我真有病。不过我得谢谢你,治好了我的病,现在的我感觉好多了。”
一行人轰隆隆走到门外,护士不死心地回头瞅了眼,说,“你看,他神志那么清,逻辑也没问题,哪里还像有病的。在这待了一个多月,后头还排了老长的队呢。”
大夫半回过神,似是而非道:“市大队送来的人,吩咐了让咱好好治,好在他自己还算争气。下午没事的话,就带他去办出院手续吧。”
一个月前,从鄂尔浑607国道苟活下来的陈东实被后续赶来的曹建德一行人连夜塞进国立医院急救部。在做完详尽的全身检查后,除了一些外伤和几处骨裂外,陈东实并无大碍。然而正当众人准备松一口气时,李倩意外发现,从高速车祸中死里逃生的陈东实频频出现意识恍惚、语言错乱的表现。
自王肖财绑架案尘埃落定后,陈东实常常不自觉惶恐,他总怀疑身边藏着坏人,连睡觉时都要在胸口揣一把剪刀。那段时间里,陈东实动辄宿醉狂饮,醉后又汹涌大哭,乱砸乱叫,搞得邻里鸡犬不宁。
曹建德被迫无奈,将他托付给卫生院的大学同学,希望他能够得到规范治疗。住院期间,肖童由警察大院里的女同志们轮流照看着,李倩时常陪护,送她上学下学,日子得以勉强周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