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一定听得到我在说话对不对?”
陈东实使尽全力,托起那头小牛,一瘸一拐地小跑在公路上,妄想寻人呼救。
“妈你别死啊妈你坚持住啊妈妈,你已经把我扔掉一次了,你现在又要把我扔掉了吗?!”
他使劲摇晃着怀抱中的小牛,想要它清醒。牛儿哞哞两声,像是最后的悲鸣,她的眼泪已然干涸,原本充满活力的尾巴,也渐渐失去了生气。
小牛身下的血越来越多,陈东实低头一瞧,连人带牛一起跪在了地上。
“妈你别走妈现在连你也不要东子了吗”陈东实使劲掰开它的眼皮,不让它闭眼,澄澈的牛瞳里,倒映出男人满面交叠的泪痕。
“你的东子已经赚够钱了,我已经可以带你去做手术了妈!这次你别走了好不好,你留下陪我陪陪你的儿子,难道你刚回来一下就要走了吗我不要你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牛儿似听懂了一般,安心地把头埋进陈东实的胸窝。它伸出舌头舔舔,舔一舔,替男人清扫去脖子上大片大片的血。
温软黏热的牛舌,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陈东实无法挽回地看着小牛慢慢失去力气,到最后,浑然没了动静。
牛儿还是死了。
花儿也终将凋零。
陈东实抱着那具牛尸,恍然间真的看到老母飘到了天上。她就像短暂降临这个世界的神,履行完职责,就要归位回天堂。
一缕灰烬随风散去,男人遽然倒地,和他的小牛,并卧在这天上人间。
“妈,-a-,麻麻。”
“妈——妈,”女人一手摸索着盲文,一手抚着男孩的肩,“跟着妈妈读,妈妈”
“玛玛”男孩把玩着手里的泥,将其中一块糊到女人脸上。女人非但不气,还笑嘻嘻地去捏他的手,不厌其烦地纠正,“不对,是-a--a-,妈——妈——”
“妈妈”男孩终于读对了一遍。
“东子真棒。”女人喜出望外,窸窸窣窣地从围裙底翻出一小袋糖。
“你看这是什么?”女人有一双漂亮的眼,却浑然无光,仿如明珠蒙尘。
男孩眼巴巴看着那些糖,一蹦三尺高,一下子就够到了。
“是糖,”他轻轻说,“是妈妈买的糖”
“快拿去吃吧。”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鼻间不自觉流下两行血。
“妈妈流血”男孩指着她的鼻子,“妈妈在流血”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镇定,抬手擦了擦。
她拄着拐杖,摸索着来到电视柜前,然后一层一层数过去,在最底下那一层抽屉里,翻出了药瓶。
陈东实像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童子军,见状飞奔到厨房。他搬来专属于自己的小板凳,踩上去,用不足一米的小身板抱起半身高的热水瓶,倒了一杯满当当的热水。
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侍奉女人吃药,他早已忘记自己如何学会烧水、倒水,就好像与生俱来的本领一样。在同龄的孩子里,陈东实是呆瓜、傻愣,启蒙永远处于吊车尾水平。不然不会四岁都读不清“妈妈”。乡医说他“有问题”,这里,老家伙当着女人的面指了指脑瓜——这里的问题,奉劝女人抓紧改嫁生二胎。
“你一个女人,眼睛又不好,还一个人带着个儿子,没有依靠活不了。”
曾有媒婆上门说亲。
“葫芦岛屁大点地,别的没有,光棍到处都是。抹下脸,再嫁一头去,儿子送人也好,卖了也罢,女人要学会自个心疼自个儿。”
每当如此,女人只会一个劲地傻笑,陈东实会下意识模仿,用乐呵呵的表情掩饰尴尬或悲伤,和烧水倒水一样,这些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技能。
陈东实生于辽宁省葫芦岛市乡下的一个偏僻小村庄中,落后封闭的年代,唯一一条出村的公路,每天只有一趟中巴往返。东子出生那天,女人生了一天一夜,卫生院的护士忙跳脚,八斤二两,物资匮乏的小城小县,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肥壮的婴儿。
陈东实自小力大无穷,像头小牛,能一口气拎八九个书包。一边手四个,一边手五个,从学校运回家,他帮同学拎一次书包,赚一毛钱公分。十个一毛是一块,十个一块是十元,五个十元是一瓶药,他要替妈妈买药。
陈东实家是低保,穷得能啃墙,是真的啃墙。下雨天里,雨漏进来,小陈东实拿塑料脸盆去接,瞎眼的女人坐在廊下,掰着秋收的苞谷,告诉陈东实,看见没,老天爷在难过,咱们用盆子把他的眼泪给接住,不让他哭了好不好?
小小的陈东实词汇有限,尚不能明白什么是难过,但他清楚,什么是不难过。和妈妈在一起不难过,因为她能学好多动物的叫。
陈东实的母亲双眼失明,却口技出众,能够模仿好几十种动物的叫声,其中最像的是牛叫。小牛哞哞,哞哞哞,陈东实暗暗地学,怎么也学不像,不像妈妈,能叫得和家里牛棚里那头牛一样。
那是陈东实家里唯一一头牛,也是唯一一头老母牛。陈东实不知道她多少岁了,听妈妈说,那是他爸留给娘俩唯一的东西。陈东实的父亲老实木讷,年轻时随同乡去挖煤,下井作业时矿井爆炸,炸断了两条腿,在家里瘫了半年,还没捱到冬天,最后喝农药走了。
女人眼睛本就不好,又孕中丧夫,哭瞎了眼。她坐四个多小时客车,去矿上要抚恤金。那时候陈东实才不到半岁,矿老板看她一个女人,还抱着个孩子,觉得可怜,良心发现,一分钱没给,捐了一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