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死是这样的啊,四年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袭来。死亡就像他的一位故友,四年前没能带自己走,四年后,兜兜转转,两人还是在路口相逢。
李威龙看着死亡,他在无数外国电影里凝结成的意象——身穿黑袍、面容阴鸷、带着长长的镰刀,赤瞳,獠牙,骷髅项链,还有,它长着一张据说人人惧怕的脸。
而当死亡真正站到他面前,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满鬓风霜的面庞,李威龙心下一荡——它竟长得和陈东实一模一样!
“不不要!!!”
李威龙一个挺身,如丧尸还魂般从月光中抬头。腐泥混合的铁锈味,还带点青草香,让他意识到这是郊外。他举起手,蜷了蜷略有些发麻的手指,又碰了碰肚子上的伤口,微微有些疼痛,那么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没死。
李威龙长舒一口气,放空十数分钟后,迟缓地开始观察周围环境。他努力回忆着先前最后的片段——陈东实摁动启爆器,读秒归零,王肖财和其余人绝望嘶叫,而自己因体力不支,恍恍惚惚间昏了过去。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安地扫了扫四周,乌压压一片,从天花板不时发出的落叶声判断,这是一间由集装箱改造而来的简易陋室。屋子里没有灯,仅靠月色照明,可窗户实在太小,能照见的只有那么一小束,视野范围有限,只能看见几张废弃的行军床,和四五个塑料脸盘,里头还冒着几根不知名的野韭菜,以及
野韭菜旁一只横在外头的血手。
李威龙“啊”地一声,顿时从死亡的迷梦中清醒。他认得那只手,就算糊满了血、炸成了碎肉,他也认得那只手。那是陈东实的手!
李威龙嘶声大叫,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他没心思思考,用尽力气爬了过去,抓起那只手,将陈东实整个人从暗处拉到了月亮光下。
陈东实几近血人,全身上下布满了伤口。身上的衣服成了一堆碎布条子,露出里头红彤彤的污血和刀伤。
“东子”李威龙一声闷吼,泣不成声,凭借仅存的月光,依稀替他拂去脸上的弹片和鲜血。
他迅速检查了陈东实全身,幸好,幸好没有少什么,检查完了才想起自己,他醒来都没能先看看自己。
“东子你醒醒你醒醒啊”李威龙止住泣声,明白这种时候伤心,纯属多余。他先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才能想办法如何解开困顿,他承认自己先前想要赴死的想法太过消沉,他不想在轮回的十字路口,再见到那张和陈东实一模一样的死神的脸。
陈东实静静地瘫在他怀里,呼吸犹在,纤弱如婴孩。李威龙不大甘心,依照着急救课上学到的动作,尝试着为他做人工呼吸。好在这些本领他都没忘,附带着心理素质也格外硬挺,在遭遇了这样非人的折磨后,还留有心力,本身也算是一种坚韧。
不知做了多久,重复了多少遍,怀中人的气息终于有些许回转。李威龙喜出望外,顾不得抹泪,继续使劲按压着他的胸口。
一声长咳后,陈东实啐出一口卡在喉头的血块。李威龙小心扶住他脑袋,将它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挤出了一丝欣慰的笑。
“到底怎么回事?”他颤着声问,不忘替陈东实挽上刘海,这家伙我行我素,不爱剃胡子,也不爱剃头,这才过了几天,嘴边就一圈乌青,额上的毛发也跟疯草似的,乱糟糟炸成了鸡窝。
陈东实睁开眼,一脸虚弱道:“还不是我有本事你瞅——”
他指了指外头,浅浅地笑:“那王肖财还不是被老子耍成了狗,就他他还笑我蠢”
“你在说什么啊”李威龙听得一头雾水,又哭又笑,“你不会是被炸傻了吧?你别吓我东子”
只见陈东实自说自话道:“傻瓜,那炸药和那些房本存折一样,都是假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炸死他们。更何况,你也在我炸死谁都不可能炸死你啊”
说着说着,他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我想我变得跟我老母一样了,”陈东实用手背擦了擦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这样喜欢哭,堂堂大男人,一个劲地哭,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嚎啊”
“嚎,你可劲嚎”李威龙止住悲愤,按捺不住的喜悦,一字一句道:“你能耐大着呢,连王肖财都敢骗。陈东实,这次要是没有你,我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他将头埋进陈东实胸膛,再也不顾尔尔,放声大哭。这场哭泣他压抑了整整四年,尘封了四年,就像封存在他身体里的一场风雪,如今天光得见,真情大白,他再也无需遮掩,遮掩他对陈东实一如从前的贪恋。
“我其实一点儿也舍不得你走,我不想你离开我。我四年前做得最后悔的决定就是没有告诉你,趁你回哈尔滨探亲,就擅自离开乌兰巴托,去白俄执行任务。如果能够重选,我想自私一回,东子,我一定不会去,我一定听你的,乖乖待在外蒙,待在这儿,待在我们临别时的那个月台上,接你回家吃饭”
两人紧紧相拥,啜泣声交错,洇湿彼此后背一大片衣襟。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如此赤诚地拥抱,心碰着心,鼓动地跳,热烈而又鲜活。
陈东实摸了摸他血呼啦擦的小脸,款款笑道,“我也不再说气话了我就是死鸭子嘴硬,就是不甘心,明明担心你,却不想承认。知道你就是李威龙之后,理智告诉我我好高兴,可感性却让我丧失理智,只觉得过去四年马不停蹄地找你,就像是一场闹剧。我不甘心,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傻子,威龙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不该跟你说这些伤你的话我才更应该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