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骤然划过,照亮两人瞳仁里的火光。只是独属于陈东实的那一抹,是冷静的蓝色,像是游弋在海底的焰火,凉飕飕、冰滋滋,破败得让人心灰。
“我,不,喜,欢,你,了。”
他一字一顿,吐字分明。惊雷轰地砸地,勾破无边天幕。陨后露出番茄酱般的粘稠红光,似朝云,如晚霞,雨慢慢停了。
“你就是个王八蛋!”
李威龙一屁股瘫回到轮椅上,咬牙切齿,强忍住泪。
“陈东实,你个缩头乌龟,窝囊废!我瞎了眼才看上你!”
“你骂吧。”他无动于衷,当真一丝反应也没有,像座缄默的山,“你已勾不起我半分情绪。”
“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李威龙拳头紧拧,无助地看着四周,紧紧抱住自己,“四年前在月台上,你打电话告诉我,你要带我回哈尔滨看雪,你还欠我一场雪,你欠我场雪!你要还我!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我不准!”
“这难道不是跟你学的吗?”陈东实哼哼一笑,一步一水洼地往远处走,“要认真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四年前的赐教。”
“你回来!”
身后人哭丧大喊。
“陈东实我命令你,你给我站住!”
他奋力摇动轮椅,却发现轮子被石头卡住,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锢在原地。
“陈东实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啊!”
求呼声响亮,但只会加快陈东实的速度,走得越来越快。
李威龙一个挺身,从轮椅上滚下,溅飞一地脏水。他不顾一身的泥,挪动双膝,跪爬下石梯,眼见陈东实越走越远。
“你回来啊”他无力地喊着,发现就算是挽留,也只能说给自己听,“我不做大英雄了,我也不逞能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玩消失了,东实,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墓园静得可怕,仿佛一座孤岛。李威龙捏着铁门栏杆,目睹那人背影越来越远,嘴边的絮语,也越来越含糊不清。
他回过头,看着大团大团的白雾自头顶降临,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许久,他放弃争取,瘫平在地上,两条大腿硬得像两块腐木,带给不了他半分知觉。
李威龙边抹着泪,边用力击打着双腿,就好像要打碎筋骨,打碎皮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唤醒坏死的神经。这样自己就有力气奔跑了,有力气跑,就可以追上他,追上那个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离别的前夜。
清冷的半弦月高高挂起,月下的男人心如死灰。他坐在粘稠的湿泥地里,周身墓碑林立,不知捱了多久,在后半夜,等来了一串窸窣的脚步声。
李威龙喜出望外,回过神来,趴在栏杆上去寻。可等待他的却不是陈东实,而是另一个人。
灰色面包车呼啦停下,后备箱门大开,里头钻出一群满身横肉的小年轻。为首的那人,半耳残缺,目光凶狠,手上还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刀。
“好久不见,梁警官。”
那人拉下面罩,抽出藏在布袋里的砍刀,微笑着走近。
“我们还是见面了,”为首那人笑意不减,步步逼近,“四年前我输给了你,让你侥幸逃生。”
李威龙抠紧泥地,微微后退,霎时万念俱灰。
“谁能想到,四年后还是剩下了我跟你。”
那人伸出一手,装模作样地对着李威龙,作了一揖。
“再做个自我介绍吧,”男人微微一笑,神色骤然发狠,“在下不才,王肖财。李威龙我来取你狗命咯。”
陈东实又梦到了那头牛。
他走在戈壁滩旁的黄石公路上,四周大雾弥漫。道路两旁尽是丹霞奇观,重岩叠嶂,仿佛世界就是一湾巨大的悬崖。
男人在雾里独行,隐约听到深处,牛铃叮儿当、叮儿当地响个没完。记忆里那头小花牛甩着黄褐色的尾巴,一步一步走到距离陈东实七八米的地方,然后悠悠停下,黑宝石般的牛眼睛,倒映出一张略显诧异的人脸。
“花儿?”
陈东实有些惊讶,小退半步,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脑袋。
那头小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自己,神情呆滞,并不具备活物该有的气息。
陈东实依稀记得,老母在世时说过,人在死后,会变成他最心爱之人的盼念之物,回到亲人身边。
诚然作为一个男人,他耻于开口,这么多年以来,他无数次梦到母亲和那头叫“花儿”的小牛。他甚至能感应到,那只牛或许就是母亲,除了李威龙以外,让他唯一思之如狂的人。可他实在太久,太久没有体会到作为一个儿子的心境,唯有在光怪陆离的梦里,看到那头小牛,才恍惚察觉到,原来生母还魂,一直在天上看着自己。
陈东实慢慢凑上前去,竭力压抑着心中喜悦,想要摸一摸那头小牛。
牛儿顺从地颔下头颅,用并不成熟的犄角,轻轻剐蹭着男人的手。
略显粗糙的牛毛再是扎脸,此时也温软如狗尾巴草。陈东实将脸紧紧贴在牛背上,不知不觉淌下洋洋洒洒的液体,怀中的牛却渐渐空了,等他反应过来,就只剩下指间一缕残风。
“花儿——?!”他冲周围大叫。天地间静若无人,回应他的,只有呼呼咆哮的风声。
“你到底在哪里?”
男人嘶声地喊,疯狂向四周探寻,可他怎么也跑不出这漫天迷雾,就好像要被永远困死在这里,孤独到永远。
陈东实是被电话声硬生生给吵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