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那刻也很突然,唐清悦已经适应黑暗的环境,白炽灯强光瞬间撒到眼前的那一秒,她用力合上眼皮,下意识用被海水泡到肿胀发白的手掌挡在眼前。
等瞳孔逐渐接受光线,她慢慢睁开眼,像被惊醒般往四周看,发现自己正站在池子的正中央,周围全都是漂浮在水面的,密密麻麻的,随波摇晃的鱼苗尸体。
鱼没有眼皮,哪怕死去也能看见发亮的眼珠子。唐清悦感觉所有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每一抹视线都写满惊恐,朝她叫嚣着逝去的控诉。
她忽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像被推倒般摔坐在池子里,咸腥池水抹过她的胸口,鱼苗的尸体拍打在皮肤上。这段时间大大小小的压力和磨难,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顷刻间砸落在她的肩膀,压的她喘不过气,曾经那种浑身疼痛的感觉再次出现。
这一刻,唐清悦忽然想做鱼苗中的一员,随着忽如其来的意外停电在黑暗中死去,忘记一切烦恼,做自然界中来去由天的小生物。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茫然。这是她第一次起了逃避的心思,或者说放弃的想法。
被徐秀霞的唐力胜反复念叨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快点把苗厂卖了!”
“你以为做生意有这么容易?”
“等到碰壁的那一天有你哭的时候!”
“顺顺利利的好日子不过,非要上赶着受罪!”
“卖掉厂换笔钱,我们回申城去!”
……
“小悦,小悦,你在里面吗!小赵,你老板回来了没有啊?”
“阿姨,你怎么来了。”小赵很快回应徐秀霞的呼唤,停下手中的工作寻找唐清悦的身影,然后慌忙朝她走来,“唐总,你怎么摔了?”
唐清悦在两人的叫喊声中逐渐回神,抬头愣愣地看着小赵。
小赵赶紧扶她起来,“哪摔到了,没事吧?”
“不小心滑了一脚,没事。”唐清悦借着小赵的胳膊费劲地站起身,掐着疼痛的腹部朝车间门口看去,“我妈来了?”
“对,阿姨在外面喊你半天了。”
原来刚才的声音不是幻听。唐清悦慢慢跨出池子,仰着头不敢看地面上堆成山的死鱼,一步步往门口走。
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穿防水工作服,浅色的t恤像块破布挂在身上,胳膊不知在哪儿刮的满是血痕,破开的细小伤口被水泡到发肿,头发凌乱地沾在脸颊和脖子两侧,整个人落魄到不行。
徐秀霞一见女儿这副样子,怔了怔,随后紧张地扑上来,哭丧着喊:“下这么大雨,我看你一大早往市里跑,肯定被淋,想着来厂里给你送几件干净衣服,刚进门就听人说停电了,鱼都死了。”
“小悦,妈求你了,别再这待下去了,我们把厂子卖了吧,这么辛苦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们真的玩不起。看你每天要命似的忙活,妈看在眼里真的心疼。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唐清悦看着徐秀霞的眼睛,苍老褶皱的眼角包裹着浑浊的泪水,和刚才那一双双鱼苗的眼珠子一样,都在凝视着她。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她拿着大学的录取快递回到家,徐秀霞帮着一起拆。那时她的眼里也是这样含着水光,只是当时徐秀霞还笑着,边笑边抹着泪,仿佛透过这份女儿的通知书看到了属于他们一家人共同的光辉未来。
徐秀霞哀求着重复念叨:“小悦,妈真的求你了,你听我的吧!”
唐清悦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早已溃不成军。
是不是我做错了
恶劣的天气过去,接着几日果然连续晴朗,阳光照常洒在苗厂的小路上。水泥路已经不再崭新,之前扩大车间产生的建筑垃圾还堆在两边的草坪上,唐清悦没来及安排人清理,昨天她让唐力胜去找附近废品站的大爷,过几日有空开卡车过来直接拖走。
苗厂所有人花了几十个小时捞完车间的死鱼苗,最后清点出剩下能正常销售的健康苗已经不足二成。唐清悦给所有客户发了相同的邮件,询问有没有人愿意低价接手这批尾苗。空出的养殖池和设备,她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刚安装完,没有鱼苗生活过那样。
转让厂房的信息放出去后,中介每天带人来来回回到厂里参观。碍于价格过高,不可能很快找到买家,唐清悦也不着急,她不再对苗厂抱希望,所有精力也在决定放弃苗厂的那一天耗尽,之后的事情就好像被程序设定的机器人那样,按部就班进行,她没力气调动更多情绪。
并且她已经说服自己解决完这里的烂摊子后,按照徐秀霞和唐力胜的心愿回到申城,重拾以往那种毫无波澜却安稳的生活状态。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直到接到杨一钦电话的那刻之前,她都麻木地这样以为。
自打去年在申城高铁站和杨一钦分别后,两人再没联系过,唐清悦也没想到杨一钦会主动找她,还是带着喜气洋洋的语气:“唐老师,创业进行的怎么样了?”
当初离开申城,她信誓旦旦地对杨一钦说要在事业上寻找迷失的多巴胺,现在不仅没找到,反而快把自己迷失了。唐清悦没勇气跟他坦诚自己的失败,只能忽略他的问题,直接问道:“杨老师,找我有事吗?”
杨一钦笑了几声,很轻松地说:“没什么事。刚才听办公室的老师讲,几年前学校有一位年轻讲师,也是辞职去创业,做的很不错。上礼拜他被邀请作为优秀校友回校演讲,还给学校捐了几个实验室。”
唐清悦愣了愣,回他:“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