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庆听着听着,就低下头,脸色有点忧虑,方维便问:“你怎么了?”
他捏着衣角,闷闷地道:“方公公,您也是知道的,我老家这里穷得很,所以往宫里送的孩子也多。我以前也听说过,隔壁村里的中官回乡探亲,请全村的人坐席吃酒,还有唱大戏,办得体体面面的,父母族人都有光彩。我现如今就是个当差使唤的,啥都没混上呢,这样贸然回去,被人家说三道四,让他们都没脸。”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咱们没死在刀儿匠屋子里头,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能进了宫,没发去净军,也算是命好的。你放眼这宫里,到头来能有几个混上太监名号的?你这样有吃有穿,拿着月俸,总比在外头吃不上饭的强。”
王有庆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些,想了想,笑道:“您说的也是。”又道:“我给他们也带了些东西。八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了。上次他们捎了信来,说我大哥都有孩子了。”
正说着,有些白白的绒毛飘飘忽忽飞了进来。沾到了他的头发上。
方维拈起来看了一眼,笑道:“这是什么啊,看起来像柳絮。”
王有庆用手指头捏了捏,笑道:“到河滩了。这是芦苇花。”
他一撩起帘子,方维就看到外面,漫山遍野都是高大的芦苇,在风中摇着。
王有庆笑道:“这里便是白洋淀了。”
方维愣了,问道:“怎么看不见有水?”
王有庆道:“原来这里是好大一片,跟海似的,一眼望不到边。这几十年雨水少,就是个洼了。”
方维便叫车夫停车,笑道:“好歹是个名景,咱们到下头看一看去。”
他们两个下了车,后面那趟车也停了。江之仪带着个长随走了下来,方维便拱手笑道:“江大人,我见这外面芦苇开的正好,想着看一会再走。”
江之仪点了点头。他大概四十来岁,面孔清瘦,额头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留着山羊胡子,穿一身青色便袍,看上去十分老成持重。
他们在路边站着,看芦苇一望无际,芦花在空中飘飘地飞过来,像落了漫天的雪。
江之仪点头道:“这里归河间府,周遭六十里,是关城、安州、新安、高阳四个县共管的。三十年前还是片湖,烟波浩渺,里边种着大片荷花,遮天蔽日。近年来中间渐渐淤积为平地,湖水干涸了,百姓就在淀内耕种,开辟成了农田。十几年前当地官府还在淀中央办过牧马场呢。”
方维有些意外,笑道:”没想到江大人对这里这样熟悉,都是信口拈来。”
江之仪带点得意地道:“我已经在北直隶户部司做事做了十多年了,这几个州县大概的情况,我也总是了解一些。”
方维点头道:“这真是难得的。如今的京官,夸夸其谈的倒是多,低头做事的,一年比一年少。江大人这样实心用事,令人不胜钦佩。”
江之仪听了,十分诧异,打量了方维两眼,笑道:“没想到方公公这样年轻,还有这样的感慨。”
方维笑道:“我也是在宫里洒扫香灯,坐了十年冷板凳的人。那时候我一天擦的香炉,比见的人还多呢。这个滋味,我懂的。”
江之仪就笑了,又道:“我可听说方公公如今是司礼监的红人,短短时间,就升了两级。我思量着该是少年轻狂的做派,没想到不是的。”
方维摇摇头,低声道:“我都快三十了,什么轻狂。职位那些,都是老祖宗、祖宗们的抬举,也不是我怎样出色。只是我坐了多年冷板凳,知道机会难得,偶尔见了个机会,就得实心用事,得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体体面面的。像江大人这样进士出身,比我有学问的多。人发迹有早晚,也说不定运道马上就来。”
江之仪听得心有戚戚焉,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也不过是个主事。官场上就算是半截身子入土了。什么发迹、前景,早就已经忘却了。”
方维笑了笑,又道:“那倒不然。当朝首辅李孚李大人,前几年也不过是南京一个小官,宴请都上不了主桌的。这才过了多久,眼下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可知荣华富贵,原在一念之间。若是错过了,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江之仪听了,长叹一声,也没有发话,只是望着漫天的芦花出神。过了一会,他低声道:“这里淤积出的荒地,朝廷原有明文,百姓谁家开垦出来,就归谁的,叫做永业田。这几年,却被人陆续吞了大半。这种地原是盐碱地,出不了太多粮食,都是下等田亩,当地田租定的是三分,他却定死了五分。”
方维心里知道他说的是谁,笑道:“这等没天理的事,到底是谁啊。”
江之仪苦笑道:“当然是咱们得罪不起的人了。”
方维低头将脚下的一块石子踢了出去,又看了他一眼,笑道:“江大人多虑了。咱们这次办的可是钦差。难道还有什么圣上得罪不起的人么?”
怪事
天公作美,几日晴朗。方维和江之仪的马车经过一路颠簸,终于到了肃宁县城门口,天已经快黑了。
两个差役抄着手,吊儿郎当地站在城门口,见了他们的马车,上前伸手就拦下来了,厉声喝道:“什么人?”
马车赶忙停下来,江之仪的长随就跳下了车,取了勘合给他们看。
差役翻了翻,粗粗看了几眼,皱着眉头道:“叫车上的人都下来。”
他们几个人都下车了,差役又一边斜眼打量着他们,一边对着手里的勘合,嘴里咕咕哝哝地道:“也没听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