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看得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鼓掌道:“厉害厉害,厉害极了。”又笑道:“玉贞,你教教我啊。”
这个夏天末尾的午后,有那么一二刻,他们彼此都觉得,仿佛时间又倒流回了他们儿时还在乡间的时候,两个小孩子,在田埂上遇见了,没有什么渊源,也没什么思量,只是在一块无忧无虑地、痛快地玩儿一次。池塘的水面开出了花朵,他们纵情地笑着,声音在泛起的涟漪中渐渐向远方漂去。
直到天边涌起了密云,他们才停了手,向上走了几步,站在路中间。
官道的一边,是通往乡野的小路,纵横阡陌,连着成千上万的村庄,许多人家劳作了一整天,已经飘起了炊烟;官道的另一边,是阴云密布下的京城,锦绣马车与八抬大轿奔忙在天街上,出入着巍峨宏大的紫禁城。
方维叹了口气,道:“玉贞,咱们走吧。”
他们上了车。车夫喊了一声驾,马儿就慢悠悠地走了起来,将他们带回了那片乌云之中。
肃宁
方维坐在文书房书案前,聚精会神地校对着手里的草稿。四下肃然,鸦雀不闻。过了阵子,掌事太监拿着封文书进来了,铁青着脸道:“都出来跪下。”
众人便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出列在他眼前跪了,掌事太监打开文书一一读来,原来是一封罚俸的人员清单,当月文书房内点卯不及、文书出错的人,各个被罚一个月到三个月的俸禄不等。
众人听了,叩头起身完毕,便有几个胆大的抱怨道:“掌事,您老人家也体恤我们几个,这年年岁岁跟文书打交道的,年纪都大了,又日夜当值,熬得眼睛都快瞎了,谁能没有一点儿错漏,这是要逼死人不成。”
掌事太监板着脸,冷冷地道:“你们却与我说不得这个。我刚因为经筵上咳了一声,殿前失仪,也罚了半年的月俸。老实告诉你们,最近宫里可不比往常时候,老祖宗心烦的很,千万不要往南墙上撞,像刚才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提也别提,万一被人听见了,你自己拉出去打死了也就算了,还连累我们也跟着没吃没喝。”
众人听了,便都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退下了。掌事太监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又走到方维面前,冷冷地道:“你随我来。”
方维不明所以,便亦步亦趋地随他出来,在院子里站定了。掌事太监抱着手道:“老祖宗交代下来一件差事,我想了想,觉得你素日谨慎小心,是最合适的。”
方维一时茫然,低声问道:“谢谢掌事,谬赞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差事?”
掌事太监道:“我只知道是随着户部出趟公差,其他多余的事项,我也不敢多问,你自去老祖宗值房,谢恩领旨便是。”
方维顿时起了疑心,面上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送掌事太监出了门,便自己寻了面镜子,默默整理了仪容。他知道黄淮去刑部主持热审了,这几天都不在司礼监内,越发忐忑起来。
到了陈镇值房外头,他就在门外跪下,有小宦官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就叫他进去。
陈镇坐在书案后面,脸色虽平静,也看得出有些倦容。见他跪下行礼,便淡淡地道:“原来是你啊。什么事?”
方维道:“小人文书房方维,听了掌事的吩咐,领了这趟公差,特来请老祖宗示下。”
陈镇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微笑道:“你在文书房的差事做的不错,这都升了两级了。”
方维道:“小人本是天资鲁钝之人,都是老祖宗垂怜,把我调进文书房来,又多番历练小人,平日里也是教导有加。小人不敢贪天之功。”
陈镇道:“你可是个聪明人,也很谨慎小心,我看你们掌事给你安排这趟差事,倒是很合适。”
他便伸手从书案上拿起张条子,递给方维。方维低头看去,是御笔亲书,写的是着户部派人赴北直隶保定府肃宁县,清查广宁侯张寿年及各勋贵在县内的庄田,后面又添了一句,着司礼监派人随行,一同查实。
方维看了,略有些明白,心中一动,叩头道:“小人明白了。”
陈镇点了点头,看着他低声道:“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牵涉甚广,一时半会也说不清。稍后我便叫他们把之前的文书往来,都给你送过去。只是你要切切记得,这庄田事关紧要,先让户部出头查去,咱们不可随意妄断。”
方维便垂首轻声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小人谨记在心,绝不敢擅专。”
陈镇道:“这前后的奏折圣旨存档,我叫他们一并给你,你仔细读一读。”又笑道:“你如今也是从五品了,叫个人跟你去吧。”
方维叩头道:“小人不敢。小人在文书房只是个做事的,怎么能出了门就拿大。”
陈镇道:“这倒不是拿大,只是关乎司礼监的颜面,一个典簿,总不好叫你孤身出门,你自己挑个人跟你去吧。
方维见陈镇端起茶碗来,跪下叩头,退出去了。
他走出来,望着院子里的花木发了一阵呆,心里默默盘算,想着这趟差事,必然不是什么美差,一时心乱如麻。
待到回到文书房,他定了定神,先将手上的奏折一一规整过了,又仔细验看了一遍。果然便有小宦官抱着一摞子奏折和文书过来了,交到他书案上。
方维见最上头正是陆耀的奏折,便笑了,拿起来细看。他细细理清了前因后果,原来三年前,广宁侯张寿年的侄子张南生,与寿昌侯徐延平的家人,便因为肃宁县的一千三百亩庄田归属,发生了奴仆械斗,致死五人。当地知县上奏后,张寿年的侄子张南生获罪下锦衣卫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