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啪的一声又关上,方维抬头看看天,月明星稀,夜深露重。没有风,却透着骨头的那么冷。他眯着眼睛看远处,远处有几星灯火,不知道谁家的府邸里,还有酬唱的声音。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着经文,内心只是絮絮地恳求着。
远远地,几盏灯火摇摇晃晃地飘了过来,他心里一动,凝神细看,是了,是两个打着灯笼的火者,引着一乘轿子。
离得还老远,他便跪了下去,轿子悠悠地在府前停下了,火者扶着轿中人下来,正是黄淮。
提着灯笼的火者去叫门,方维膝行两步,叫道“黄公公!”
黄淮身上有些酒气,顿了一顿,眼光扫到他,有点迷离,小火者已挡在他身前,“你是什么人?”
“是宫里的人。”黄淮居高临下地看着,已是认出了他,冷冰冰的声音道,“有什么事吗?”
方维磕了个头,“求公公让小的进去说话。”
宅子很大,他被引进一间小花厅,上了茶,过了一阵子,黄淮走了进来,换了一件家常衣服,冲淡了原来有些辣的酒气。他坐在上首,波澜不惊地问他:“你这是?”
方维又跪下去道:“恳请公公救命。”
黄淮嘴边露出个笑来,“可是为了你那不争气的干儿子?”
方维抬头看,果然他全知道,“公公若能饶他一条性命,小的愿意倾家荡产孝敬公公!”
嗤地一声,黄淮笑出来,“倾家荡产?就你们这一穷二白的父子,就算把你们连皮都扒了卖了,也够不上我喝一壶茶的吧。”
他说的是真的,方维绝望地低下头去,只听黄淮轻言慢语地说,“万岁爷常说要慈悲为怀,我也不想再杀伤性命,只是前几天,太后宫里的老宫人被醉酒的奴才们冲撞了,太后刚下的懿旨要严查,他撞在枪口上,这可由不得他了。”
方维听了,见话里头隐隐有转圜之机,便恳求道:“公公一向对下人是仁慈的,我干儿子是不懂事,犯了天大的过错,可他才十二岁,您有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我有,不过看你老不老实。”黄淮看向他,有一丝锐利的光从眼睛里晃过,“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干儿子,昨天在赌局里投了二十两银子,为什么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拿出来。其他人等,都一致说他伙同坐庄,你是知道的,小小年纪不懂规矩,被拉着去赌了钱,这是一重罪名;伙同坐庄,拉人下水,那就是另一重罪名了,懂吗?”
方维不说话了,这一番话听到底,他已经明白,方谨想必是挨了打,受了重刑,也没把郑祥和他两个人的话吐出来。他快速地在心里做了一番取舍,然后低头道:“实不相瞒,公公,让他把赌本拿回来的正是小人。”
“哦?”黄淮挑了挑眉毛,并不意外的神情,“那幕后庄家,难道是你?”
秘密
方维吸了口气,沉静地说:“小的并非是赌局庄家。只是凭私心,推测高相公殿选不会中选。二十两银子,对小人来说不是小钱,因此一听便着了急,叫方谨将赌本拿了回来。”
黄淮目光炯炯,聚在他身上,玩味地问道,“奥?你凭什么?”
方维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小的推测他落选,原因有三,其一,蒋太后娘娘素来不喜长眉凤眼的长相,当年兴献王府为当今万岁爷选伴读,从宫里选了几个人,加上府里原有的几个,给王妃娘娘挑选,我当时就在中间,那批人里也有长得好的,记得她当时便说了一句:“这丹凤眼,妖妖调调的,不是忠厚之相。”便没有选取。”
“其二,我朝公主选驸马,以清白平民,耕读传家者为佳,高相公父兄已在高位,太后难免担心他不够勤谨老实;其三,高相公祖籍山西大同,与张太后娘娘正是同乡。”
他一番剖析下来,入情入理,把黄淮竟是听得呆了。待回过神来,黄淮笑了一下,道:“没想到一个神宫监奉御,往日见你粗粗笨笨的,竟是这等心思深沉之人,是我小看你了。”
方维叩下头道:“小的不敢。”
黄淮脸上阴晴莫测,冷冷地道:“将当年王妃的一句话记住了,还能记到现在,你也算是心细如尘。”
方维不敢说话。沉默了一阵子,黄淮道,“我倒是很想听你说句实话,你这样的心思,想博个恩宠,也非难事。为什么万岁爷当时进了紫禁城,潜邸那些旧人都想着往司礼监、内官监里去,资质一般的,也去了御膳房。唯有你自请进了神宫监这等清水衙门,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方维道:“小的并非不想争荣夸耀,衣锦还乡,只是小的患有旧疾,一有阴雨天气,或情急之下,头风之症时时发作,痛苦难言,实不敢担当御前职位,免得冲撞了贵人。”
黄淮冷笑一声道:“既是有旧疾,不能伺候贵人,那我看你实不应当呆在宫里,免得误了差使。南海子那边也有净军,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黄淮说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方维抬头见他起身要走,只得低头道:“请黄公公恕罪,小的……实在有难言之隐。”
黄淮停住了,回头道:“难言?你倒是说说,命根子都已经没了的人,到底有什么难言的。”
方维道:“小人原名沈芳,入宫时,记在前御马监太监冯时名下。过了三年,小人十岁时,有一次他被叫去先帝御前问话,然后就被拖了出来,当庭打了四十棍,进了北镇抚司大狱。”
他咬咬牙继续说:“我当时年纪尚小,四处哭求,听说宫里议定干爹要被发到南京孝陵司香,我便求告着一同去。怎料过了三天,狱中传出消息,干爹已经棒伤发作,死在牢里。宫里杖毙的宫人太监,素来是不留骨灰的,他们说尸首已经扔到乱葬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