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在他一脚踏入少年时就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要是没有郁鸿的清醒,他大概真会彻底坠入渐趋泯灭的深潭——池霖,其实从来并非郁涟的字,而是兄长郁鸿的表字。
可他原本不该、从来不该只做方寸之间润泽的雨露,他本该是高飞于天的鸿雁。
临到煊都后,周鹤鸣成为郁濯虚以委蛇的对象,成为他不自觉躲避的镜面,他将不甘和怒火都发泄在雪夜里,又将脆弱和渴盼都揉进了阴差阳错的怀抱中。
他以为自己付出的全是虚情假意,可其实他们的羁绊早从十一年前就开始,那误付的真心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从此拥有新的家人。
不久后他找到了余怀生——虽然余怀生已于昨夜死在昭宁寺山下,他在郁濯亲口告知宫变的消息先是怔神癫乱,随即彻底变得痴愣,在车马的颠簸中不停呜咽淌泪,他是自己硬生生翻滚下去的,山道断枝刺穿了他的喉管,他就被钉死在昏暝里,没有临死前的呜咽,连最后一点天光都没有见到。
他更像是死于即将入宫面对女儿的惊惶。
再后来——
再后来,郁濯阴差阳错到了青州,隆安帝自以为环环相扣的链条反倒成全了他与周鹤鸣两个人,也成全了郁濯手刃布侬达的夙愿,让他得以在莫格河滩将一切都悉数奉还,从河床上被托举时,他终于得以从最后的嶙峋旧梦里脱离。
郁濯自认让此前的两个仇人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余怀生传播流言,郁濯就斩断他的右手五指,又让他终日困于地窖中,将他囚禁在巨大的惶惶与未知里;布侬达发动夜袭,他就以同样的手段报复回去,大哥的断腿、胞弟的伤痕、父亲的头颅,他睚眦必报,要以牙还牙。
郁濯让这两人死前都体会到深切的恐惧,却没有把握让隆安帝也感受到恐惧。
——他该如何面对隆安帝?要怎样的举措才能彻底杀死他?
“我们清雎,已经回来了,”周鹤鸣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在这空档同他耳鬓厮磨,“已经回来,就不要再沉下去你不能同他一起陷落,你是要亲眼见证作恶者的下场。阿濯,不要跟他走,你只需要注视他,看着他彻底弥散。”
郁濯闻言分开一点,他的眼尾湿漉漉,看向周鹤鸣的眼神懂又不懂。
他轻声唤道:“云野——”
他就又承了吻。
周鹤鸣在这趟回都路上,同他断断续续地亲吻,这种爱意毫无保留,周鹤鸣可以容纳郁濯的一切。
车马停至宫门时郁濯独自一人下来,他今日不要周鹤鸣陪同,往朱墙内遥望时,檐上脊兽被晨曦镀上朦胧浅薄的金光,郁濯迎着初升的日轮,长风吹乱了他的额发。
可周鹤鸣还是下了轿,同郁濯并肩而立,疾自长空中俯冲,小心翼翼地落在主人肩上。
它侧着身踱了两步,一爪已经踏上了郁濯的氅衣,第一次向这人展露胸脯处最柔软洁白的羽毛,细绒刮蹭到郁濯的脸,成功让郁濯从怔然中回神。
“阿濯,”周鹤鸣与疾都看着郁濯,前者声音像是青州草野吹来的孟浪长风,驱散了煊都卯时的严霜,周鹤鸣温声道,“去吧,我们等你回家。”
跨过这一步,家就在前方。
日轮已经爬过了屋脊,朝晖即将洒满人间。
郁濯迈开腿,朝宫门内走起来,向着养心殿的方向,他没有再迟疑。
他伴随朱红的宫墙,玉兰的翠叶已经泛黄枯卷,虬枝指向天穹,石板上勾勒出长长的影子,宫妃余氏最后一次注目鸟雀振翅飞出高墙,明年早春的白玉兰还将如期绽放,钟衍知仰靠在藤椅上,檐下铁马声清泠作响。
他穿过肃穆的明堂,弘祯帝赵修齐正同朝臣间唇枪舌战,昔日白文山的身影乍现在光影中,逐渐变幻成为程良才、梅元驹,以及更多年轻青涩的面庞,端思敏的泪眼望向群山,在颠簸里缓慢靠近阔别五十余载的故乡。
他踏上高阔的石阶,几日前阶上流淌的雨水已经干涸,车马行在去往序州的官道上,玉奇脖间伤痕被一方蜀锦白襟盖住,远眺中望见南归鸿雁排字而归,玉尺在他膝上翻出肚皮,身侧之人银铃的脆响震碎了煊都的秋霜。
他推开古朴的殿门,细密尘埃在天光下格外惹眼,郁珏伸手缭散茶盏热气,蒸腾水雾濡湿了他的眼眶,他在霎那间重回岭南九月的侯府,弟弟柔软的发尾自枝头垂下倒悬眼前,父亲在身后呼唤三人回屋,秋腊的香味已经溢满庭院,郁珏将视线移向重迭楼阙之后的宫墙。
小濯,小濯啊。
郁濯,向前走吧。
——他已经走入了那扇门。
赵延掀眼看人的动作已经很迟缓,他见到郁濯,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只说:“你来了。”
郁濯立在他身前,停在几步开外的位置,俯视着榻上老朽的怪物,看见他掐丝珐琅铜镜上摔出的裂纹。
隆安帝手心再没有佛珠了。
郁濯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很平静,他说:“我来了。”
“你已经得知了一切,”赵延眼眸灰暗,他淡淡地说,“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你如今来到这里,已经没办法从我身上讨回任何东西——除了我的命。”
“可是命么,我的命已经分文不值。可怜你苦心经营十四年,到头来,也还是要向朕的儿子摇尾乞怜。”
“你的菩萨杀了你的儿子,”郁濯勾了把椅子坐下来,他同隆安帝面对面,指节叩着扶手中说,“他在登基大典上刺穿了赵经纶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