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齐走到今天这里,每一步都有人替他保驾护航,辅佐于侧的人身上沾满血腥污垢,却捧得他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他要做明主,就不能寒了身边人的心。他欲谋江山,就不能只将自己置身坐享其成之位,他要拨乱要反正,这锋刃就避无可避地指向隆安帝,他明面上的父亲。
他就再要不得周全无缺的名誉。
“待我登基,我便平旧案、肃朝纲、除奸佞、安民生,桩桩件件都撕开了谈,”赵修齐瞧着赵经纶,一字一句道,“我可以不孝不悌,但不可以不仁不义,我可以私德有缺、言行有亏,可以永远被后世摘指诟病,但我活在当世,不能愧对天下苍生。”
“冷心冷情,反父弑兄,”赵修齐句句紧逼,咬字清晰地说,“那就让后世尽管去骂去议,我不要私誉,承得起千古骂名——从我打算登临帝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朽烂沤臭的泥潭。”
“我不是来做高位上的俯瞰者,也不在乎所谓青史留名。我这一生无需再活在所谓完满德行里,你不敢做的改革由我来做,不敢翻的旧案由我来翻,不敢破的规则由我来破!”
“我不靠虚伪的颂歌茍活,我但求无愧于本心。”赵修齐看向赵经纶的眼中甚至带上点悲悯,这悲悯转瞬即逝,他声音平稳道,“而你,你不过是条守着权力直至朽烂的可怜虫。”
天地间惊雷炸响,狂风席卷,泼天雨幕将这两个名义兄弟彻底隔开,注定他们的命运彻底分道扬镳。
“你、疯、了!”赵经纶遽然向他猛扑过去,厉声嘶吼道,“赵修齐,你疯了!你”
——他的话未能说完,郁濯护着赵修齐后撤的动作也霎时停在中途,一柄长剑自后贯穿,鲜血顿时泼洒而出。
这变故发生得太突然,玉奇的长剑抽离中已经淋漓着赤色,他面上也沾了血,赵经纶捂住被戳穿的心口,转身前扑间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玉奇,你怎、你怎”
你怎能杀我?
你怎敢背叛!
可话没能最终问出来,赵经纶口中溢出一汪血涎,已然站不稳,摇晃坠地之中,他恍惚瞧见玉奇走下祭台的最后一阶,又俯身探来,那双淡色的琉璃目落在他身上,竟然依旧毫无波澜,一双眼像是囚在秋霜里,被彻底冻结住人间的情感。
身后的厮杀仍在继续,赵修齐也在这陡然惊变中怔住,郁濯很快掩护住他,将他扑压至祭坛角落中暂时躲避刀剑。
赵经纶单手撑剑,刀锋磕在石板上,又四下凌乱地划开水珠,他再站不起来,嘶哑的质问融化在血水里,又黏在鬓发上。
玉奇背负长剑,蹲身而下,动作间纯白衣袍被雨中狂风吹得凌乱,祭铃在闷雷声中叮当作响。
他赤足琉璃瞳,眉心点朱砂,面上无悲喜,好似随时都能羽化而去,随风远逝重云间。
“殿下奉我为神子,不要我做世间红尘客。”玉奇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天尽头落下来的,只让赵经纶一人听见,“却又在我身上寻找凡尘俗欲,要我理解殿下的喜怒哀乐。”
赵经纶伸出手,面上的震惊已经彻底化为阴鸷,可那摸索前探的动作已经很迟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奇立于方寸之外,自己却怎么也碰不到他。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分明亲手将玉奇从勾栏淤泥中打捞出来,叫他摆脱市井中人的粗鄙与羞辱,又亲手将他送到赵延面前,叫他能够以菩萨身份被捧上云端,可那线始终拴在赵经纶手里。
他以为自己绝对驯服了玉奇这只风筝,笃信玉奇不过是一只性情软弱的笼中雀。
玉奇如何,如何能够将剑对准自己。
“玉玉奇。”
“殿下,天命不在你这里。”玉奇应声,可再度俯身时,又在赵经纶胸口补上一剑,长剑钉穿身体时他手抖起来,但言语浸泡在冷雨里,依旧很稳,“你我之间,一舞了结,生死相诀。”
赵经纶双目几乎眦裂:“玉奇——!”
他伏在祭台上,血沿着石板寸寸漫延,还没还得及淌下,就被雨点打散了,四下乱溅。
玉奇退后间避开了腥咸,他抽身离开的背影被雨淋得很单薄,甚至显出了萧瑟,始终没有回头再看。
——可沾血的白袍沉甸甸地坠着,让他终于得以从云端落回人间。
雨还在下。
玉奇垂眉敛目,在四下阒然抖落剑上血水雨珠,安静地继续自己未尽之舞,赵经纶的尸体就趴伏在祭台边,在滂沱雨势中一点点冷了下去。
可是——
玉奇在最后一个旋身中,在百官四下的骇然里,将长剑抹向了自己的喉咙,衣袂旋飞间,好似白鸟振翅。
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死了人间的储君与天上的菩萨。
他倒下的霎那,周鹤鸣正携亲兵踏过宣和门,禁军被彻底压制下去,寒锋镇得满场肃然静默。
新天子立在阶上,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群臣已经俯首拜下。
江山风雨,此时终休。
郁濯与周鹤鸣入昭宁寺时,秋寒深重,寺内银杏已经落了满地。
桑子茗斜靠在红柱上,看过来时古剎子时悠长的钟声刚好敲响,他在绵密的夜风中看过来时,面上的愁容瞬间就化开了。
“世子!”桑子茗嘴里咬着根红线,那线半隐在夜色里,一半被口腔温度丝丝缕缕地温热了,一半被凉风侵袭,此刻正轻轻打着颤。
开口瞬间红线落下来,被他一把捞住、又捧到郁濯跟前,沮丧道:“我想给玉奇编条长命缕系在腕上,怎么就这么难!世子你帮帮我吧——要不周将军帮帮我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