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重新唤醒它的生机,于大梁边角中首次勾勒出自己的政治想象。
他想选任贤良,他要整肃朝纲。
他渴望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1]。
他从来不止想要修身齐家,更想要治国理天下。
左怀玉的话让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讲述得如此艰难,却一定坚持要亲自开口。
他坐在潇潇风雨里,今夜浓霭中掠过数不清的面庞,少女鬓边扫动的簪缨拂散了早春云雾,却扑不灭煊都城西冲天的火光,岭南长夜中的声声悲泣没有传到高殿明堂,却已然穿云迭雾,回荡在北境边关染血的山川。
隆安帝俯瞰之下,这不过是万千蝼蚁的几处缩影。
可天下苍生,皆有所定,从不应是,股掌生杀,弃如敝履。
赵修齐从没想到自己的身世还有这样一层,他深深埋下头,被泪打湿了脸颊。在胡乱抹泪抬眼时,青州夜雨终于停歇,远方天色已微明。
乌骓踏雪与翻羽逾风并排而立,周鹤鸣朝他伸出手,唤他:“殿下,上马吧。”
照夜玉狮跟在两匹良驹身后,两黑一白犹如离弦三箭,风声在耳边飒响,赵修齐头一遭这样不管不顾地跑马,被颠得快要坐不住,心中却很畅快。
他入目尽是北境山川的辽阔旷达,马蹄踏碎了萋草,碎屑渐到身上,就将他也彻底裹入了这里。
赵修齐的泪也干涸在风声中。
他看见白鼎山的绵延,看见苍岭终年不化的积雪,莫格河在晨曦里泛着粼粼水光,草野被狷狂长风翻起了波浪,日头逐渐升高时,周鹤鸣同郁濯终于停下来,赵修齐在一块巨大的石碑旁赶到他们身边。
这块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姓名,一些尚且很清晰,但更多被风沙吹得模糊,已经完全瞧不出原本的字。
“这是北境的界碑,”周鹤鸣从马背上下来,他立在石碑旁,指着一个被反复凿刻、格外清晰的名字,说,“每当有人战死,就可能有生者来将他的姓名刻在这里,代表他长眠于此。”
郁濯和赵修齐都随着他的指引看过去,瞧清了那个名字。
周振秋。
“我的父亲就在这里,”周鹤鸣拍拍界碑,他又指了几个名字,说,“元家先祖也在,元姓名字最多最密,但基本都模糊了,之后我把元星津也带来,他能在这儿凿上整整一天。”
赵修齐绕碑走了两圈,他瞧清了几个尚可辨认的元家人。
这其中就有元卓阑及其二子一女,元卓阑死于隆安帝三年冬,元家后人已随元阳平迁址云州,元老将军的名字是周振秋当年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冒雪凿刻的。
郁濯也在这些人里瞧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程青。
郁濯想起来了——他在繁锦酒楼同周鹤鸣偶遇那日,自尾陶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是他们成亲的第二天,他当时被逮个现行,正想着要捏点周鹤鸣的把柄在手里。
周鹤鸣见他的目光钉在一处,就随即看过去解释说:“程青曾是骑射营副将,于去年夏末战死。他母亲早年丧夫、老来丧子,在深柳祠偏巷靠卖灯笼为生,去年我至煊都时,曾去看望过她。”
郁濯悄无声息地埋下了头。
这里的许多名字,都曾是与周鹤鸣并肩作战过的、活生生的人。一代又一代将士被铭刻在这里,证明他们来过,并且悍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们终于都回到北境山川的无垠怀抱,化为万古千载中的尘埃永存。
“将来我和清雎也会在这里。”周鹤鸣瞧出郁濯的沮丧,安慰似的同他十指交握,话却是对着赵修齐说的,“殿下,我们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我们扎根于此,从不是为了做乱臣贼子。”
“这里镌刻着万千蝼蚁的死,”郁濯已经回神,他取来携带的烧尽冬,为三人各自满上一碗,一字一顿道,“殿下,你此去,要为了万千蝼蚁的生。”
赵修齐平日不喝酒,但他今日接过酒碗时没有分毫迟疑,他在碗壁互碰中,温煦又坚定地说:“众生非蝼蚁,他们是垒砌大梁的青砖。”
有人出身微末,却一路突破桎梏,沙场间挥斥方遒;有人寒窗苦读,落笔时文采斐然,朝堂上激昂言辞。
百年国祚,天下大业,独木无法成林,这是众生自己成就的荫蔽。
赵修齐饮尽烧尽冬时被辣得咳嗽不止,他胡乱拍着胸膛,被升高的日轮彻底灼干了眼角残泪。
他在呼吸的逐渐平复中,吐字清晰道:“我祝二位——”
“功成身退,来去自由。”
夜浪
三日后的青州城又落夜雨,周鹤鸣洗完澡出来时,郁濯正陷在窗边藤椅里,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绒毯边缘的细密竹篾,眼眸在烛光下显出几分迷惘。
周鹤鸣觉得他看起来好遥远,此刻的郁濯成为春江明月上缥缈的白雾,好像稍微靠近一点,都会彻底弥散开来。
郁濯听见脚步声,侧头掀眼看过来。
“云野,”他的声音也像隔着群山,半张脸都隐在光影里,开口时轻得仿若叹息,“青州又下雨了。”
“每到九月下旬,雨水就会慢慢多起来,”周鹤鸣走过去,探臂覆住了郁濯的手背,将透凉的皮肉包裹在手心里,温声说,“雨陆陆续续下一月,就会变成雪,起先是白絮,后来是鹅毛。雪枕在莫格河滩,河水也会结上厚冰,冰层下汇聚鱼群,冬天我带你去,咱们捞新鲜的。”
郁濯静静地听他讲述,雨落声在此夜格外明显,风声呼啸时,两个人的呼吸都被隐没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