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意服输,郁濯更没有认输的道理,两人你一筷我一筷,混着铜锅沸腾的热气,竟然都蒸出了汗,吃到唇舌都快麻木时,二人忽然听得外头响了打更声,郁濯连忙推开房门,满院子的火树银花同天穹焰火一起,撞入他的眼中。
郁濯静静看着,这此起彼伏的烟花炸响声里飘着纷扬大雪,梦似的叫人移不开眼,周鹤鸣过来帮他披上大氅时他方才回神,朝人勾起唇角,说:“小将军,新年好。”
周鹤鸣痴痴看着他,也露出个笑来,温声道:“新年好。”
他刚要继续开口,却见徐逸之跌跌撞撞往院子里跑,腰间坠着个拖拦不住人的奇宏,隔着老远就喊:“小将军、世子——新年好!”
临到了跟前,他将手一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不住开心:“郑程楼三位大人和二皇子殿下都给了我压岁钱呢,我年也拜过了,你俩的呢?”
周鹤鸣冷哼一声,只问:“你大哥也给你了吗?”
徐逸之立刻把嘴闭上了,浑身都卸了劲儿,蔫头耷眼地任由奇宏把他往外推,却听身后的郁濯出声道:“你今晨不是说他才十五?自己怎么又这样严苛。”
徐逸之当即喜笑颜开,不过回头伸手的空档,郁濯已经将一纸红封放进了他手心,这小少年得了压岁钱,心满意足地走了,郁濯将视线收回来,方要回屋时,忽见周鹤鸣也朝他伸出了手。
“岁岁平安。”周鹤鸣盯着他映在漫天烟火下的半张脸,半分也不移开,十分自然地开口道,“清雎,我的呢?”
“周云野,你几岁?”郁濯一手拢着氅衣,一手往他额上探,不可思议道,“喝傻了吧!”
合卺
“十九,”周鹤鸣捉住那只碰到他额头的手,说,“我十九。”
这手摸着玉一般的温凉。
它凉得好快,方才吃火锅时分明还透着润泽的红,这会儿就又冷下来,周鹤鸣覆住那只手,倒是没忘了反驳一句:“我不傻。”
“你行完冠礼第三天同我成的亲。”郁濯端详他片刻,嗤笑一声,“你们青州这烧尽冬确实厉害,我看你脑子都给烧没了。”
“那是虚岁。”周鹤鸣笼着郁濯的手,很固执地为自己正名。
郁濯嘴角噙着笑,瞧着这人不同于寻常的有趣模样,没反驳他,应声说:“哦。”
周鹤鸣有点急,他依旧没等来期待中的那纸红封,接着补充道:“年年在青州,大哥都会给我发的。”
郁濯扬了扬眉,将周鹤鸣同他紧紧相牵的那只手举到人眼前去,只问:“我是你哥吗?”
这话终于让周鹤鸣重拾几分清明,他摇了摇脑袋,空着的那只手替郁濯拂去了绒领上的雪絮,说:“不是。”
郁濯循循善诱地问:“我是谁?”
他在说话间又凑近了点,两人的鼻息纠葛在一处,郁濯微眯着含情目,轻笑道:“云野,你这人倒也实在有趣,每每喝醉了就跑来招惹人,不知道究竟对着谁的皮囊吐露真心,你今晚可看清楚了,我是”
“郁濯,”周鹤鸣陡然止住他的话,他瞧着郁濯眼下的小痣,竟然也主动上前半步,垂眸间盯住了那颗小痣,忽然很想用指腹摩挲,他喃喃道,“你是郁濯,郁清雎。”
郁濯被他这个带着点侵略意味的动作压得朝后退步几寸,那只握着他的手和盯住他的视线都太灼热,他竟隐隐觉得心虚,可周鹤鸣今晚胆子实在很大,郁濯退他便进,两人动作间他始终没有松手,直至郁濯背已经抵在了墙壁上,慌乱之中唤道:“周鹤鸣!”
“冬祭那时你等我去救,”周鹤鸣终于不再上前,于方寸之中看着他,说,“不是我故意来迟。”
“我知道!”郁濯被他的呼吸和体温圈在一隅,根本避无可避,只能咬牙道,“我知道,没怪你——哪怕你最终赶不到,我也能活。”
他说这话之时,少年将军同他交握的那只手总算愿意离开,郁濯刚要松口气,可那滚烫的掌心立刻又包裹住自己的手腕,将凉玉似的皮肉同寒夜彻底阻隔开来。
过大的霎时温差让郁濯几乎立刻打了个颤。
他实在忍无可忍,在这场景里头一遭觉出了即将失控的征兆,刚要张嘴骂人,却听周鹤鸣的话轻轻响在耳边。
“是我不好。”周鹤鸣垂眸间讷讷地说,“那日我来迟了,让你受了那样多的伤,腕上的皮肉全磨破了,是我对不住你。”
他又小声辩解道:“我不是,负心郎。”
赵修齐回房时,左怀玉瞧着还算精神。
左怀玉不愿意赴这夜宴,他的残缺与傲骨冲撞,叫他再不能稳坐人前,赵修齐深知老师的秉性,并不多劝,只为他细细备好了守夜的吃食,放到桌上,又掀袍端坐到左怀玉对面。
左怀玉将笔搁下,朝他拱手行礼。
他又瞧见赵修齐面上的几分怅然,打着手势安抚道:“殿下可是想念煊都?”
“是也不是。”赵修齐微微一笑,“只是这个年节阿言不在身边,颇有些不习惯——如今煊都宫内应该也正大肆设宴,父皇兄长同他吃饭,我却不能陪着,他应当会觉得有些害怕。”
左怀玉静了片刻,继续问:“殿下年后回去作何打算,可想好了吗?”
赵修齐起身替他灌了新汤婆捂到腿上,方才开口说:“老师,允西此行是我头一遭离开宫闱,豫州同此前所想大有不同。郑焕是个好官,可这样的官这十几年间只能待在地方,迟迟得不到升迁调任,朝堂之中却有不少朽木充作栋梁。这不是该有的世道,我知权力制衡之间,所求大抵不过一个‘稳’字,处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我不愿再亲眼瞧见这样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