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令,要将人活着带回,却未要他全须全尾。”
“只要世子性命无虞,伤不伤的一概不管——杀!”
祭场之上早已肃整,隆安帝同周鹤鸣讲完话后,终于愿意放其去追人。
后者急匆匆上马欲行之际,忽被一侍从拦住,那人牵来匹通身黑亮、四蹄雪白的骏马来,正是乌骓踏雪。
“此马为上等良驹,”赵修齐仍有些咳嗽,脖颈间已然浮肿开一道红痕,朝周鹤鸣勉强一笑道,“可助周将军一臂之力。”
另一头的御前侍卫已然替隆安帝搬来高座,这年迈的帝王坐下之时忽然唤道:“端阁老。”
端思敏正理着头冠散乱后露出的额发,闻言忙答道:“老臣在。”
隆安帝问:“朕久居病中这几月,朝中杂事大多由内阁差遣调度。今日百官皆在,你且将这几月朝中异样,讲上一讲。”
“是。”端思敏要跪下磕头,被隆安帝差人阻住,这老臣躬身颤着嗓子道:“臣任内阁首辅,要务正是协理统筹六部诸事,为陛下排忧解难。今岁时节不济,气候大寒,十月之时臣稽查户部所辖仓囷总账时,便发现多地粮食均有减产之相,允西三州亦是如此,不过其变化量度合乎常理,同其他各州减幅近似,因而臣并未觉察异样。”
“十一月中,因着青州大捷、沧锦二州收复一事,臣核审年内军务支出账薄,发现今春三月中有条专从云州直拨向青州养兵的军务补贴对不上账——这补贴内容本为军费三百万两银、粮食六百万石。臣此前已差户部侍郎张兆与兵部侍郎程良才去查,同青州知州许雨竹对账中方发现,这银子到时为二百八十七万两,应是除去运输磨损,并无私挪。”
“可那六百万石粮食之中,真正临送至青州城中的只有堪堪三百六十万石,余下二百来万石至今不知所踪——现在想来,便当挪到了允西三州粮账上。”
说到此处,端思敏不顾侍从搀扶,执意俯身拜了下去,痛心疾首道:“臣思虑皇上尚在病中,青州战事又一片大好,此事由户科协助大理寺调查,尚未水落石出。因而臣才迟迟未报,谁曾料想竟然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来!”
“还望陛下,治臣之罪!”
隆安帝迎着风,缓声安抚说:“爱卿为我大梁鞠躬尽瘁,何罪之有。”
“正是!那有罪之人已然由陛下亲自诛杀,”立着的群臣里倏忽响起蹩脚的煊都官话来,程良才自其中踏出来,直率一跪,朗声道,“陛下,微臣有本要奏!”
隆安帝问:“你要说什么?”
程良才冷眼瞥着旁侧,张兆的尸体已然被拖走,地上单单逶迤着暗红色血迹,他磕着头,铿锵道:“一月半前,微臣受阁老之命,随张大人一同调查此案时,其便诸多遮掩。现在想来,青州盗粮允西蝗灾,两件事情分明合为同一桩!他一户部侍郎,如何能够撬动此间诸多关窍?臣以为这背后推手,另有其人。”
“程大人讲话可要有理可依!”纪昌冷哼一声,也拜下去,“此行因着涉及军务,兵部方才派程大人随之同去。本只为协理户部稽查核账,张兆虽当死罪,可现已死无对证。”
“程大人空口无凭,便想拉朝中他人下水么?你安的又是什么心!”
这声呵斥混着祭场中呼啸风声,直直往人耳朵里灌,程良才迎着这矛头明显的针对,亦拔高音量道:“纪大人如此训斥在下,说我要凭空污人清白,可又有什么证据吗?”
“陛下!”眼看二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户部尚书梅绍连忙跨出跪下,磕头道,“户科中出了这样的事情,乃是臣之过失,年中未算清的旧账,臣愿协同大理寺一笔一笔,查个清清楚楚!”
“好啊。”隆安帝忽的笑了一笑,立起身来,缓声道,“年中账目出了问题,满朝文武竟生生憋到今日,你们合起伙来欺上瞒下,是在惟谁马首是瞻!”
满场骇然死寂。
程良才倒是分毫不怵,直愣愣拜道:“为臣子者,仅愿忠君,顺从本心。”
这话哪里是恭维,分明是在呛着隆安帝,近乎于同在场群臣皆划清界限。
梅绍只觉心头一跳,朝这愣头青瞥过去时,忽听隆安帝开了口。
“好一个忠君忠心,”隆安帝咳了两声,捶胸之间忽然扯出半个笑来,“二十多年了,朝堂之上竟还有这样的人。”
——这话说得稀里糊涂,却叫当场上了年纪的老臣均心头惧震。
端思敏耷着眼,闭目间呼出长长一口气来。
他永不会忘记二十二年前的秋天。
那是隆安帝赵延登临帝位的第五年,嫡长子赵经纶已然五岁,依大梁律法,到了正式封立太子、入主东宫的年纪。
可隆安帝却久久未有圣旨下颁,一拖再拖,朝野私下便窜起许多流言。
彼时入了深秋,煊都多雨水,淋漓之中浸透伞纸,空气中也常常氤氲着散不去的水汽,时时叫人觉得喘不上气。
群臣往明堂而去上请朝奏之时,内阁首辅白文山行在前头,忽尔被身侧的阁臣搭话,端思敏问:“阁老今日,可还要再提立太子一事吗?”
白文山面色淡然,问:“为何不提?”
“阁老也不避着些嫌。”端思敏叹一口气,“陛下近日来各种杂事处理得极快,前些日子方才刚允了工部修缮岭南天阴山官道,近乎将几月挤压的折子全给批了。昨日又问朝野上下还有无本要奏,摆明了想将立太子一事压下去,避而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