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奇额发已经浸得湿透,在抽|送之中低声道:“那是因为,当年宁州城中有一传闻,广为流散。”
“抚南侯郁珏,于翎城一战前,与南疆赤蛇部统领私下密信通敌,才终致布谨与其长子身死。南疆之后,郁珏矛头即将指向煊都,已已然怀有——串通谋逆之心!”
赵经纶骇然卡住玉奇脖颈,眯眼戾声道:“玉、奇。”
玉奇眼睫上犹悬泪珠,情|潮与逼近窒息的战栗感一同拍打着他,浑身痉|挛之间,他却并不显害怕,沙哑着嗓子艰难痴痴道:“我今夜所言,句句属实。”
赵经纶猛地松开手,玉奇低低咳了起来。
待呼吸平复后,他慢慢睁开眼,琉璃色的眸子瞧着赵经纶,继续道:“相传郁家三子得归,正是因为二世子郁濯亲口向布谨幼子布侬达,承认其父私下通敌一事,并告知、告知密信所在。”
“三子归城之后,煊都派人前来安抚,流言、流言也在授意下隐而不宣慢慢消弭,只在坊间偶存传闻。”
玉奇摊回榻上,闭着眼睛:“此后抚南侯府一日不如一日。二世子郁濯性情更是日益乖张——尤其在他当年其亲口供出密信的传闻一事上。若有论者,在场之人均格杀勿论。”
“宁州城中,渐渐终无一人敢提。”
“直至事变后第二年,圣上下旨,亲封幼子郁涟为抚南侯。”
赵经纶将一方帕子丢至榻上,勾手自架上取下衣袍,淡然道:“彼时朝中称颂不断,群臣皆赞父皇宅心仁厚、优待将门遗子。”
“是。”玉奇微颤着手指,并未去捏那方帕子,只轻声继续道,“郁涟承袭侯位后,虽体弱多病,却时时体恤城内民生,渐渐、渐渐积得方寸立足之地,但也并无重大建树。”
语罢,他抿住了唇,眸中含着水意,冷冷清清地望向赵经纶:“我离开宁州城时,乃是事变发生后的第五年。”
“此后便再未回去过了。不知宁州城中,近来有无新事。”
赵经纶眸中晦暗不明,半晌才道:“知道了——明晨还有祭天大典,好生歇息。”
玉奇拢了薄衫,一点点蜷起腿来,在水液滑落间茫茫然轻声道:“殿下慢走,不送。”
天地坛祭台在祭场正北方向,翌日破晓,群臣皆聚在这里,郁濯同周鹤鸣到时,场上窃窃声不断。
圣驾未临,国师也还未登台,郁濯系着氅衣长带,听见周鹤鸣偏头问:“烧已褪了,眼下觉得如何?”
郁濯也偏头看他,说:“好着呢。”
“一会儿开了场,”周鹤鸣说,“你安分点。”
郁濯笑着看他,眸子里藏不住狡黠,他凑近一点,吐息似有若无地钻进了周鹤鸣的耳朵:“既然是你吩咐的,我自当谨小慎微。”
他赶在周鹤鸣再开口前,伸出食指竖在嘴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你听。”
群臣嘈嘈,两三聚首,谈论的无非是昨日毒杀隆安帝一事与今日祭天典仪,斜后方忽尔传来一声带着浓重蜀州口音的夹生官话:“我觉得,这个人祭,怕塞不妥。”
正是昨日前来祝酒的兵部左侍郎程良才。
“程大人有何异议啊?”户部侍郎张兆眯眼瞧过去,睨着程良才道,“替反贼同党说话,程大人,头上这顶乌纱帽若是不想要了,随时可以摘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良才急了,一着急便更加吐不清字,喊叫道,“张大人,你莫血口喷人!若要论理,人祭制度早已废止千余年,宫妃仪灵虽有过失,到底为此付出性命,不当落得如此下场!”
“你若觉得我无理取闹——大可问问礼部尚书夫大人!”
夫立轩揣手站得好好的,猝然被点名道姓,只当没听见,伸着脖子兀自往祭台上瞧去了。
天地坛祭台为圆形建筑,遵循天圆地方之礼建成,夫立轩看过去时,只见一人雪白长袍曳地,赤脚踏上了台阶。
是玉奇。
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得如此单薄,面上的血色近乎要褪净了,惟有额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像是白瓷上头绽开的一朵血梅。
郁濯和周鹤鸣也瞧着他。
郁濯嘴角噙着笑,缓声道:“想不到司天监少监,竟然如此绝色。”
周鹤鸣侧目看向他,被那颗小痣晃了眼,正欲开口时,忽听身后群臣肃然。
隆安帝终于到了。
这年近六旬的帝王今日总算从营帐中走出,脸上凝着一点疲态。
今日亦瞧不见太阳,铅云堆积在天穹上,沉沉欲坠。
“陛下——”立在百官最前头的内阁首辅端思敏首先躬身拜下去,他已年过七十,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里,天地坛的风吹着他花白的发,填不满面上纵横的沟壑。
隆安帝始终不愿放这位三朝老臣还乡去。
端阁老身后的人纷纷跟着行礼,礼尽之时,隆安帝抬臂以手背半遮挡在眼前,眯缝着眼问:“祭祀仪典,可准备妥当了?”
“回皇上的话,”夫立轩踏出来一步,道,“万事俱备,一切无恙,只待”
“且慢!”
在场的人皆是一顿,抬起眼朝出声之人看去时,竟瞧见了拢衣而立的二皇子赵修齐。
他本一向低调,素来不理朝政,更不当过问礼部主理祭祀一事。
隆安帝面色沉沉,半晌方才开口道:“二皇子,你有何高见?”
赵修齐拱手垂目,不卑不亢地开了口:“儿臣以为人祭不妥,天地神灵庇佑苍生,不当反求苍生回饲血肉。”
“臣也以为不妥,”程良才慌慌张张,从文臣队伍里跨出半步来,朗声道,“昔日周公旦时便已禁止人祭,此法于道德伦理不妥,望陛下三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