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郁濯平日的纨绔不耐,不懂繁锦酒楼中摩挲后颈时片刻的孟浪,没有人喜欢将一切坏的秉性都露出来给人踩着,嚼成污泥一样的不堪,再笑吟吟地将这秽物涂到自己身上,但郁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同周鹤鸣此前二十年所见的人都不一样。
可郁濯偶尔又会不自知地抖落泥壳,露出一点或柔软或锋利的内里。风雪夜的缠斗中,郁濯的狠戾让他心惊,温泉庄的旖旎里,郁濯的温驯又叫他怜惜。
而眼下,郁濯的谎话分明夹杂着朦胧的情谊。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周鹤鸣分不清,忽然心头微动地冒出个念头来——郁濯为何帮他?
这人究竟想要什么、又最终为了什么呢?
不过他当下无暇就这个念头深究下去,赵经伦的目光已经滑过元星津灰白隐忍的脸色,落到郁周二人相连的手上,上位者的威严忽的松懈下来,云雾一般弥散掉了。
他也冲着三人露出个痞笑来,懒洋洋道:“好啊。”
隆安帝半倚在帐内软榻上,仪灵跪坐在侧,替他捏肩捶腿。
外头忽的响起脚步声,隆安帝半掀开老态龙钟的眼皮,摩挲着仪灵柔软光洁的侧脸,问她:“什么事?”
仪灵耳畔晃着硕|大珠钗,云鬓挽了满头,脆生生地朝鸿宝道:“有劳公公瞧一眼。”
她才十七出头,还是少女的年纪,委实很年轻。
隆安帝拧了把她的鼻尖,嗤笑一声:“不必如此客气——怎的还是改不了这个性子?”
鸿宝连忙躬身谦卑道:“是,这都是奴才的分内之事,主子吩咐便是。”
鸿宝很快回来,禀告时喜形于色,朗声道:“回皇上,今年的头彩又是大殿下拿到的。眼下这赤狐已经搁到了天地坛上,静候明日祭天大典了。”
“好!好啊!”隆安帝抚掌大笑,笑时眼角的细纹都聚在一处,像是老木剥落的树皮,他坐起身来,赞道,“今年比上往年还要更快些呢。”
隆安帝半眯着眼,继续笑道:“昌州受灾动乱一事,经纶近日也已处理妥当。”
鸿宝连忙躬身拍马道:“是了。大殿下有勇有谋,朝事功绩之外,其身手比起大梁武将而言也是毫不逊色的。”
话一出口,这殿内倏忽寂了声。
隆安帝神色微凛,浑浊眸子里透出寒光来,哼了一声:“你倒是对他评价甚高。”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鸿宝额上冷汗已涔涔,慌忙跪下磕头膝行了几步,颤声道,“奴才只为恭贺皇上,绝无他意。”
仪灵一时也被这殿内的气氛吓着了,双葱白的手无措之中抓着了杯松醪,连忙捧给来要喂隆安帝:“陛下消消气。”
她将身子压得很低,金樽早已举过了头顶,如此伏低做小,忽叫隆安帝火气消下去大半。
“罢了,你且下去。”隆安帝冷笑一声,一手从仪灵手中接过酒盏,另一手摩挲着她的蝴蝶骨,逼得人不得不倒入自己怀中。
仪灵眼中含羞带怯,隆安帝看得兴起,居然抬着下巴捏开她的嘴,将那上好的松醪喂入仪灵口中,含笑喟叹:“爱妃先请。”
郁濯已经同赵经纶聊到了九曲河上的画舫轻舟,这阵儿雪停了,松林四遭偷得片刻安宁,远空遥遥传来海东青的亢奋嘹叫,疾找准主人一阵俯冲,很快要到四人面前。
飞到低空时它松了爪子,掉下一只折了脖的兔子来,这兔子落在周鹤鸣跟前,双耳各有一血洞,正是郁濯方才丢下的那只。
疾在这死物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是主人打到的东西。
它敛着翅膀落到周鹤鸣肩上,挺着胸脯梳理自己的羽毛。
周鹤鸣摸着它的翅翼,低声夸赞了几句。
“周将军鹰也养得很好。”赵经伦甩了甩手中的珠串,大幅晃动的穗子吸引了疾的注意力,一人一鸟,分别略显好奇地盯着对方。
“青州草场绵延千里,视野太开阔,人在风里会被迷眼,看不清东西。”周鹤鸣拍拍疾的脑袋,放它再度冲入天穹玩儿去了,仰头中答道,“苍岭中若是藏敌,它瞧得最清楚。”
赵经纶微微颔首,说话间盯着周鹤鸣的眼睛:“猛禽就该翱翔在这样辽阔的天地里。”
青州的小狼或也一样,他身上本就流淌着桀骜难驯的血。
“我倒觉得并不一定。”郁濯说,“小将军的海东青,在煊都过得很是滋润,甚至常常同我玩闹。”
周鹤鸣收回视线,也说:“清雎说得有理。”
他头一回对郁濯使用这样亲昵的称谓。
赵经纶朗然一笑:“是我太狭隘,鸟兽个体之间,的确亦有不同。”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杂乱的马蹄声兀的又响在林间,愈来愈近之时,赵经纶不耐烦地一扭头,眉宇间凝着怒意:“我说过了……”
“殿下——还有周将军和二位世子!”这人几乎是从马上滚落的,慌乱间囫囵将四人叫了个遍,滚了满身的雪泥,颤着声喊道:“营中出事了!请各位大人速归!”
赵经纶自上而下睨着他,眸色沉沉地问:“你慌什么,好好说清楚。”
这人瞧着快哭出来了,破罐子破摔似的一股脑答道:“方才陛下一时起兴,亲自用那松醪喂了宫妃仪灵,谁知、谁知……宫妃饮后不久便七窍流血,竟是转瞬没了生息。”
仪灵死了!
郁濯心下恍若炸开狰狞巨像,碎石四分五裂地打在他心口,撞得胸腔震颤不已,手也近乎发起抖来,他赶紧攥拢咬住了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