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适时关切道:“下回可得小心些。”
赵经伦瞧见这小少年脸上凝着的不满和微妙氛围,没戳穿他的谎话,继续问:“半年不见,小十三又长高了。你父亲可还好吗?”
“他能有什么不好的。”元星津撇撇嘴,“依旧那样,殿下离开不过半载,他便又给我添了两位年轻貌美的新小娘,再这样下去,府里只怕都要装不下了。”
“殿下上回来云州视检海贸诸事,不是方才亲眼见过我的第十六与第十九两位小娘互扯头花?若不是因着殿下劝慰,府中保不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云州诸事无恙,”赵经伦轻笑一声,他手上挂着串小叶紫檀木佛珠,珠果硕|大,深碧色穗子随着拨弄晃动不止,“卫东侯性情中人,有些野趣无伤大雅。”
“殿下!”元星津还要再说什么,被赵经伦开口打断了,赵经伦问:“小十三此次来煊都,预备待多久?”
元星津哑了一瞬,拿眼睛偷偷去瞄周鹤鸣,小声扭捏道:“谁知道呢,兴许留在煊都过年也说不准。老头子有我那十二个哥哥姐姐陪着,还有他的二十来位夫人闹腾,左右不缺我这一个。”
他顿了顿,继续道:“反倒是周将军头遭在煊都过年节,他就镇北侯那么一位兄长,府里该有多冷清啊,多个人热闹些总是好的。”
“这倒不劳元小世子操心了。”郁濯微眯着眼,侧头一笑,“云野有我呢。”
“说到这儿,”赵经伦这才把眼睛转到郁濯身上,好似刚瞧见他这么个人似的,“郁二世子同周将军大婚当日,我人尚远在昌州。雪大天寒,路不好走,前日方才回来煊都,还未来得及亲自拜会道喜,世子勿怪。”
郁濯将自己的狐裘领子拢好,温声道:“殿下说笑,殿下为国奔走,乃是大义;我同云野成亲,不过私情。”
赵经伦颔首一笑,不再接话,转而向周鹤鸣关切道:“周将军久在青州,甫一来了煊都,住得可还习惯?”
“劳殿下挂心。”周鹤鸣说,“青州远不如煊都繁华热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青州也没有这样的高墙厚壁,煊都才是锁着他的链条。
赵经伦手中的珠串拨得更快,穗子晃得厉害,他若有所思地缓声道:“可我听闻,煊都的饭菜似是不合周将军的胃口。煊都的歌舞,周将军也不是很喜欢。”
周鹤鸣摇头,颔首淡然道:“没有的事,不过苦寒地待久了,初到煊都。吃的玩的太多,一时觉得新奇,这才稍显不适。”
这话一出口,周鹤鸣自己也愣了片刻。
……他竟在耳濡目染间,学得了几分郁濯的言辞行事。
赵经伦玩味一笑,说:“多玩一玩,总会习惯的。”
赵经伦手上拨弄的速度又稍慢下来,珠串被盘得温热,鹅毛雪甫一飘落其上便化作水,浸得珠色格外莹润。
赵经伦将话题引回正途,瞧着周鹤鸣关切道:“今晨青州传来消息,乌日图找着了,人受了重伤还能孤身翻过苍岭,当真了不起。他现已被接回巴尔虎养着了。”
周鹤鸣蓦地抬眼。
——这消息哪儿来的他大哥周鸿宇近几日都未有来信,赵经伦又如何快他一步得知
赵经伦捕捉到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警惕,不徐不慢地解释道:“今晨我入宫中见父皇,恰好赶上这封密探急报。想着周将军理应比我更关心,特此相告。”
郁濯听明白了这话里的隐意。
青州布着隆安帝的眼线,朔北十二部的消息逃不出煊都皇城里的遥遥凝望,甚至比镇北军内部的刺探来得更快更深入一点。
周鹤鸣最好本本分分地待在煊都,伴着美酒珍馐颠倒度日,非战之时,青州不需要养出第二匹头狼来。
郁濯心中早就了然。
今日之青州,好似十三年前之宁州。
稍显不同的是,抚南侯当年荣已登顶,南疆再无重聚之力,郁珏已然封无可封。而今青州战事仅仅暂歇,周家仍是衔住朔北十二部咽喉的豺狼,是大梁的锋刃,是游荡在北境边城外的恶语。
虽南北分立、形式各异……可他们均是大梁武将之子。
郁濯朝身侧之人瞥眼一瞧,又很快收回视线,他明白周鹤鸣不知应当如何作答,除了一句“多谢”,周鹤鸣回不出别的。
郁濯也明白自己不应掺和进来。
然而方才被削落的那两截断箭恍然又到了他眼前,箭镞闪着锋利的寒芒,本该在他手臂上戳出个血窟窿的。
兔子算不上人情,这一箭确是实打实的人情。郁濯最讨厌欠人东西,滋生格外瓜葛。
左右周鹤鸣如此被盯着也容易阻他的复仇路——郁濯思及此,一把牵住了周鹤鸣的手,朝赵经伦粲然一笑:“有劳殿下挂心。只是眼下战事已停,五年之内,他乌日图如何同我家云野有何干系?”
郁濯眼里噙着笑,手中摩挲着周鹤鸣的腕骨,吊儿郎当道:“殿下与其聊这个,倒不如多介绍些煊都的好场子,我也好趁着年节,多带小将军一块儿玩一玩。”
最后这句话被他咬得很缱绻,这声音在轻细雪雾里浸了一遭,似有若无地往人耳朵里钻,周鹤鸣耳朵里只剩下这一句余着点呵出热气的“玩儿”了。
他明白这是在替他解围。
这些分明不存在的东西,总能被郁濯说得活色生香。扯谎的人并不心虚,听客却稍不留神便被拉入了戏。
这或许也是一种天赋。
周鹤鸣侧头望见他羊脂玉一般的脸,这人的含情目此刻没有勾人的故意,很是服帖规矩,连带着眼下小痣一起恹恹,这双眼瞧着那么诚恳收敛,周鹤鸣看不懂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