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做到了,北境的小狼成长得很快,他渐渐学会握刀、拉弓与跑马,并且样样都做得很出色。每当他在白鼎山的夜里吹出嘹亮的哨响,疾都会唳叫一声,俯冲到马侧贴地飞行,周鹤鸣滚落在草原的夏夜里,在鸣虫声中遥遥望向军营里点点的篝火。
白鼎山下长大的小狼会很多东西,可从没人教过他如何驯养一只狐貍。
他儿时常常被大哥打趣,问他将来要娶一位怎样的妻,周鹤鸣想了想,说他只求觅得一位心意相通之人,可以同对方一起在北境莽原上跑马,累了就躺倒在白鼎山脚莫格河滩的花海里,在天穹的启明星下相拥亲吻。
周泓宇大笑着摸他的头顶,说你心里想着的哪儿是启明星,我看分明是红鸾星。
年幼的狼崽羞赧又期待,他听不得这话,追着哥哥奔跑在草野间,夜幕是泼天的长画卷,将兄弟俩都拥进画里,周鹤鸣顶着北境寥落的天地长大,总觉得人就该在这世间坦坦荡荡地活着。
那话说完没几年,他的红鸾星便动了,萤火一般照亮了少年青涩的脸。
只可惜线那头最终牵来的,并非他的意中人。
他意中人的可恶兄长此刻幸灾乐祸地作评道:“到底年轻气盛。”
“你先睡,”周鹤鸣鼻血已经止住了,他没脸在再这事上同郁濯争辩,只径自往了门口去,“我吹吹风。”
“再吹冻傻了。”郁濯皱着眉唤他,“别把寒气带到榻上来,要病了还赖你。”
周鹤鸣颇不自在地转身回来,隔着屏风又打了一盆水。
郁濯问:“方才不是洗过了?”
周鹤鸣沉默一瞬,道:“擦擦身子,免得将寒气过给世子。”
“这会儿倒又贴心了。”郁濯轻哼一声,两人隔着屏风,均没有再说话。温泉小池一侧的烛火燃得更旺些,周鹤鸣背部肌肉线条紧实流畅,一颗水珠顺着他的背脊,滑动隐没在腰窝里,很快没了踪影。
两人都兀自动作着,周鹤鸣今夜格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夹杂嘲弄的暧昧,不得不再次意识到,比起惹人心烦,郁濯更擅长让他难堪。
他俯身时,高绑的马尾坠在侧脸,偏移的视线可以借着这点缝隙偷偷隔屏风打量郁濯,他现在并无分毫同郁濯对视的勇气。
烛火透出点光来,屏风上模糊晃动着人影,那人抬着臂,漂亮的曲线上下动作着,这合该是春宵一刻的倩影。
可惜天时地利,惟有人不和。
拧帕时盆中的水花四溅,搅得周鹤鸣心烦不已。
越是亲密,他便越看不懂郁濯这个人。郁濯的阴鸷与纨绔是相辅相成的,郁濯的脆弱与温情却也隐约可见,哪怕朝夕相处,周鹤鸣也猜不透这个人的行事意图。
他只知郁濯莫约也有在意之人,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孑然一身。
他能笃信的惟有郁濯眼下的茍且,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相通的地方。
他擦好了身子,犹豫片刻,终究穿上了中衣。系好衣带往床边去时,郁濯已经躺在里侧,闭上了眼。
沉默一瞬,周鹤鸣问:“头发已经干了吗?”
郁濯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是否梦呓。
周鹤鸣小心翼翼掀开点被子——就这么一床,他上榻隔开楚河汉界似的距离,又不死心地问:“睡着了么。”
“睡着了。”郁濯眼睛没睁开,没好气地嘟囔道,“再扯被子漏风进来,一脚把你踹下去。”
周鹤鸣闷闷地“哦”了一声,以指风掐灭了床边的烛焰,周遭顿时陷入黑暗,他躺下来,身侧是郁濯泡完温泉散发热气的身体。
就连这人的呼吸起伏也可以听得很清晰,黑暗之中,视觉之外的一切感官都会变得异常灵敏。
郁濯蜷着身子,朝他这里挪了一点。
周鹤鸣立刻要再往外躲,被郁濯抓住了手腕。
“别乱动。”郁濯冷冷地说,“多大的人了。就这么点地方,你不嫌冷被子全给我。”
周鹤鸣近乎能感觉到他指腹下微微跳动着的脉搏,流淌着小兽一样勃勃的生命。
这方温泉舍许是太暖和了,檐下的冰棱也被捂化,戚戚沥沥地化作水滴落,这夜没有大雪,窗外却恍若落了雨。
屋檐下的水滴声很轻,屋内郁濯的呼吸声更轻,绵密细致如莫格河滩春末的暖风,吹得人心也跟着微微发痒,像是枝头将发新芽的枝桠。
周鹤鸣的喉头悄然滚动,在幽微的夜色中偏头瞧郁濯,捕捉到他眼下那颗乖顺的小痣,一时出了神。
周鹤鸣恍若坠进了云雾里,酒劲儿又伴随着暖意窜上来,窗外也渗进了月华,在这方小小的榻上流淌着,不知将入谁的梦中。
这感觉不但一点不糟糕,甚至称得上新奇。
好似他们真的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爱侣。
困意后知后觉地包裹住了周鹤鸣,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终于阖上了眼,陷入久违的酣眠。
岑寂的长夜里,忽尔又刮起阵狷狂的风,檐下水滴石上的声音清越极了。
今夜抵足而眠,莫约各自好梦。
第二日一早便回了煊都,冬祭在即,煊都的天气久违地好起来,漫山覆着银素的雪,郁濯那头杂事打点得七七八八,一日见完尾陶,自深柳祠回府路上,瞧见个半大的孩子骑着父亲的肩膀,给自己门前挂上只大红灯笼。
小孩咯咯地笑倒在父亲臂弯里,郁濯将视线移开了。
隆安帝赵延近些日子都没上朝,病也养得七七八八了,听闻已经能够自如走动,宫里传出的意思,圣驾应当照旧亲临天地坛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