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替他研着墨:“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郁濯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郁濯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郁濯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周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周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郁濯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郁濯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鹤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周鹤鸣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周鹤鸣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鹤鸣,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周鹤鸣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周鹤鸣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郁濯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闷儿。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你肯是不肯?”
周鹤鸣霎时怔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冲动。
他想说“不”,可是脑子里立刻闪过大哥周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脸,这个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时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隆安帝听出什么异常:“皇上这般替臣思虑周全,臣谢恩还来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抚掌大笑:“那便乘着年节喜上加喜,好让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周鹤鸣只垂首聆诲,偶尔夹杂一两声谢恩。
待到天色将晚时,隆安帝总算挥手放人离开了。
周鹤鸣应礼退了出去,鸿宝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干的大氅,那暖意裹着周鹤鸣的身体,冷风却吹得他心下冰凉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卫奇宏一同守着宫门,蹲在马边等着,前者还是孩子心性,已经团了几十个雪球顺次抛在手里玩儿,奇宏则揣手半倚在马旁,遥遥地望向出口处。
见周鹤鸣出来,奇宏立刻去迎他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声口哨,白净的娃娃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将军!皇上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周鹤鸣拾起个雪球,抿着唇沮丧道:“赏了桩婚事。”
徐逸之险些惊掉下巴;“啊?和谁?”
周鹤鸣将那团雪捏碎了,郁郁寡欢地上了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终识趣地不再追问。
冬夜月华清冽,和着风雪搅到人脸上,周鹤鸣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冷下去,他胸中堵得难受,干脆策马跑起来,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翻涌不息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周鹤鸣勒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追来。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手中捻住缰绳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着他,这点临行前大哥已经知会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赐婚,又怎么偏偏就是郁涟的亲兄长呢?
若是郁涟,该有多好。
方才还得撑着在隆安帝面前强颜欢笑,他只觉得万念俱灰。
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郁濯。
郁濯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