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惟在我走之前拉住我手,我在心里深呼吸,别惹我哭,别惹我哭,别惹我哭。
他把我拉回怀里,他看着我,我能看出他在进行艰难的抉择,他眼里的麻雀又出现了,叫声是压抑的痛苦,麻雀扑腾着挣扎,快死了。
我不想跟他耗在这里,我的情绪很容易失控,我不想这样。我想他知道我无声地下了最后通牒。
憋眼泪对我来说是很难的事情,我的眼泪很廉价,如我的情感一样野蛮泛滥,我把脸埋进围巾里,试图为我的廉价找一个稍微暖点的归宿。
梁惟没有眼力见,一直摸我脸侧想让我抬头,我偏不。
他现在看不见我的表情,他说:“真的讨厌哥了吗?”
我很想说是的,因为他让我伤心。但我仍然用力地摇头。人连在给自己看的日记本里都会撒谎,但我从不骗梁惟。
就算在我的肺里灌进一万吨脏水,让我腐烂生霉,再往我成千上万的血管里塞入铅笔芯,叫我痛哭着翻滚,抻开我的眼皮滴入岩浆,让我失去欣赏美的能力,我都不会说出我不爱他。我可以恨他,但我不会不爱他。
我的失落在他面前无处遁形,我只能为自己竖起屏障,故作姿态,让他不至于不够爱我又认为我是软弱的人。
他想用老方法安慰我,揉了揉我的后脑勺,然后亲我额头。我的屏障也很坚决,我偏过头,躲他的施舍。
我从没拒绝过他的亲近,他或许很疑惑,但我不可能解释。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现在都不肯让我碰了吗?”
我想了一下,松开紧咬的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带哭腔,我的勇气就快花光了。
“如果还跟以前那样,那我不要。”我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索取关系,索取更唯一的爱。
我们刚刚抽烟的时候没有开灯,周围很暗,突然,同一层的邻居在隔壁开了灯,分享给我们一点明亮,我盯着地板,刚刚掉的那滴泪果然在地上,我眨了一下眼睛,再落下一颗让它们做朋友。
梁惟最终还是妥协般捧起我的脸,低头吻住了我,吻我的唇,我们嘴里都有淡淡的烟草味,一瞬间我就哭了,我尝到满嘴苦涩,然后珍重地把我最宝贵的苦涩送给他。梁惟的吻不像想象中的温柔,有点凶、很凶,他把刚刚没撒的气撒到了我的嘴唇上、舌头上。
他今天生日,我不跟他争主动权,我让着他。其实在极少时候,我是喜欢他对我凶一点的。
月光翻越栏杆,照亮两个灵魂,我指使自己的灵魂让开半步,让光多照一些在梁惟身上。
他终于吻我了。
麻雀活了。
麻雀是我。
9
我从小就是很有心机的人,比如,小时候我爸因为我报警进去的那几天,我跟妈度过了安稳的一小段时光,妈早就想跟爸离婚,我举双手支持,但她从没跟我说过要带我走,我担心她真的不带我走,所以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可能挺适合读法律,我妈的离婚官司那么顺利,有我很大的功劳,我知道要有足够的证据,所以那次爸打我的时候,我激怒他。
我总觉得小时候伤口愈合好像比长大快,我脸上最明显的伤口,第二天就不可怕了,我故意扯了它,让它触目惊心一些,然后到妈面前晃悠。想让她心疼我,妈确实看到了,她帮我抹药,还掉眼泪了,但没说带我走。
我还是不放心,所以在爸出来的前一天,我在家里试着给我妈做了一顿饭,我喜欢吃甜口的番茄炒蛋,妈爱吃咸口的,我做的咸口的,然后跟着妈一块儿吃得很香。我想告诉妈,我是很乖的小孩,我也可以改掉她不喜欢的一切。那天我等到很晚,妈收好了行李,还是没提要带我走。
我讨厌咸口番茄炒蛋。
最后一天了,我想说不定这事儿不用专门提,就是理所当然的那种,我想妈肯定不会放掉我的。所以我也收好自己的行李,确实,我从小就厚脸皮,妈除了一个行李箱还有一个包,我把我当时最宝贝的玩具放进去,还敞开了手提包的拉链。
那天真的充满了跌宕起伏,可以算是我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懂得了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妈都爱自己的孩子这件事,爱不存在理所当然,爱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我难以接受,但没有死缠烂打,因为我知道爸快回来了,我让妈快走。
我后知后觉我最宝贝的那个玩具还在妈包里,我为它默哀,因为我的玩具失去我这个爱它的人,我想它会有些难过。
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本来想试着又耍点小聪明看看能不能躲过一劫,但心机用多了也会枯竭,我坐在地上,抱着双腿,认命地等待应有的结果。
我爸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的行李,气得很疯狂,我第一次看他气到这种程度,因为我也第一次疼到这种程度,爸因为我想离开他生气,气到打我。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说不定这也算是爱我的表现。
我很早熟,小小年纪想得比谁都多,但我实在搞不懂什么才是爱。正当我奄奄一息,思考我人生的意义时,梁惟出现了。
他那天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真的感觉骨头碎了,而我刚接受让我疼也是爱我的表现这种观念。
然后,梁惟就说会带我走。我恍惚间惊觉我对爱的体会可真正确。
我爱耍心机这一套是童子功,虽然对我妈用,失败了,但我是个懂坚持的人,所以我把这一套用在梁惟身上。
用在让梁惟爱我这件事上。成功了。哈哈。他是个心软的人,我狭隘地利用这一点,而我又是情绪外露的人,他不会在我付出很多又表达出失落的时候拒绝我,我太知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