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显然这威胁还算管用,端端明显抖了抖身子,嗷呜一声缩到专门为它准备的角落里去了。
这边的动静传出去,乾风知道主人醒了,于是先进来给苻无舟换炭,毕竟炭盆子里的燃了一夜已经冷了,需要续上新的。
这个冬天可真是冷啊,比往年都冷。
见苻无舟还坐在床上,乾风关切问道:“主人可是觉得冷,那便等了暖和再下床吧,早饭便先温着。”
苻无舟摇了摇头,抬脚下床,若不是被端端这么一下转移了些注意力,他差点都忘了,自己刚刚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
不然,按照他的作息,是还可以继续睡下去的。
因今冬太冷,秦湍已经下了令,百官中有启奏者可于每日午后去议事厅交折子,考虑到早起对于众臣尤其是某些人来说实在严苛,更何况冬日的清晨确实冻得人关节疼,有些老臣已经冻出病来了。
秦湍如此,也是从体恤众卿的角度考虑,同时也没有耽误正事。
所以即便是御史中丞也没有提出异议。
昨夜里,大抵是因为那透骨的寒意入侵,让苻无舟不小心梦回前生的这个冬季。
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白衣,而白衣如缟素,他就赤着脚走在广阳城的街道上。
街两边的房屋楼宇空了,昔日店铺悬挂着的幡子破碎着在风中翻飞,歪斜的破木窗左摇右晃着吱呀作响,原来繁华的街道旁十室已经九空。
目之所及处,左右横陈的,是瘦弱的尸骨。
他才想起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一场时疫突然袭来,让整个广阳城沦陷在死亡的阴影之中。人们起初觉得这只是风寒,但随着病症的加重,才明白并非如此简单,随着时疫愈发汹汹,起初还满含希望的人们只能在等待的煎熬中死去。
本地人死在家中,起初是家人给收尸,后来剩下的人也死了,于是绝户了,等有人发现时病死骨都臭了,旁人不敢接触,便由衙门里的衙役们收了尸,于是这屋子真正成了无主的屋子。
外地人来求医,被封在城里出不去,又找不到合适的住所,便在官府的庇护所住着,但仍不放弃奔波着到处找求医,奈何就算是最好的良医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不甘心地死在了去治病的路上。
苻无舟梦见自己的脚边溅起了白色的生石灰,但它们已经掩盖不了死亡的味道,太浓太冲了,他在梦里吐了。
然后他醒了。
前世里,这场时疫,夺去了广阳城内三成人的性命。
不止广阳,整个大暄除了边境和偏远地带都笼罩在一层恐慌之中,前世他与秦湍相携着狼狈地渡过了这个冬日。
如若去细究原因,有说是因为域外商人吃了野兽的肉染了疫病,带来了广阳,也有说是因为冬日太冷,平常的疫病发生了异变,更有说是南关专门制出的毒,向广阳投放而来……
但这一世,还不等苻无舟提议,秦湍便提出加强出入关的管控,对域外域内往来通商者,进行检疫后才予以放行。
虽不知其初衷,但这与苻无舟的理念暗中相合,竟不知道秦湍这世竟然比前世要更深谋远虑些。
对于他提出的一些其他看法,对方也欣然接受,甚至并不问缘由。
苻无舟有时觉得秦湍更像是与他一样经历过前世的人,但他自己重活这件事已经很玄妙,他不敢去想这样一种可能。
只能理解为,重生一回,有些事虽然与从前一样,但有很多事又不一样了。
变数究竟来自何方,还是说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变数,他不愿深想,再想下去他都不知道这一世是梦,还是上一世是梦了。
苻无舟草草用了饭,便去见了何雪岩,却发现药庐里空空的,连平日里摆在那里时常落灰的药箱子也被带走了。
问了负责这块地方的护院,告诉他:“一大早,太医院的何太医匆匆来找,何公子便背着药箱出去了。那时候天还黑着,何公子便让小的不要惊扰太傅,只说自己去出诊,尽早回来。”
一阵冷风吹来,吹落了府内树枝上最后一片不肯掉落的黄叶,发出单薄的簌簌声,却划破了空气一般突兀而来。
苻无舟突然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他问乾风:“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乾风想也不想道:“冬月初十。”
冬月初十了。
“大人今日有什么安排吗?”乾风道。
苻无舟离了药庐,往外走着,他手抄着袖,方才来得匆忙,都忘记拿起小手炉来,他的指尖相互搓着,仿佛这样能够稍稍暖一些。
但指尖这过于轻微的暖,也挡不住发自心底的寒。
“今日无事,进宫转转吧。”
·
苻无舟见到秦湍时,对方正负手站在案旁,凝眉思索着什么,脊背拔直地像棵崖畔的松。
瑞缘很贴心地给苻无舟解下披风,又递给了他一个新的手炉,便带着乾风到一旁值守,此地只留给陛下与太傅二人。
秦湍回过神来,见苻无舟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有些心疼,他知道苻无舟不耐冷,给他送去了最好的银炭,上好的狐裘,怎得还是这副样子?
感觉他就要轻飘飘地消失了。
秦湍上辈子不怕鬼神,但这辈子十分敬畏鬼神,他与苻无舟这样的人,就像是一个变故,可以突然而来,也可以突然消失,他不怕自己如此,却不想见到苻无舟这般,与心上剜肉并无不同,他已经体会过一次这种滋味,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这辈子他已经做过很多血红色的噩梦,但真正称得上是噩梦的,唯有亲眼见着苻无舟躺在一口薄棺中,双目紧闭,永远不会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