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无舟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只听得见郑学士在身后落了个长长的叹息。
苻无舟一手停在胸前,一手负在身后,蹙着眉,无意识地沿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有人身在平地,仰望高阁时只觉艳羡,并不知道高阁之上的人,亦有自己的烦恼,他们反而会向往平地之人的自在。
他会想起前世身为江南考官,亲眼见到了多少不公与流血,而他只因站在高处,便不能有一丝动容,一切行为都要以大局为重。
那段时间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尤其是知道了那些不公与流血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时候,见到死去的士子明明不过是为了某些人谋取政治利益而平白无故地牺牲,到头来还在埋怨上苍不公的时候。
苻无舟头一回感觉到了无力。
更何况,他好不容易平息了江南科场之乱,勉强完成了监考任务的时候,还在回返广阳城路上的时候,却听到了来自宫中的不祥消息。
这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他,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人选
这消息用了战时才会启用的八百里加急,驿卒将一封火漆信交到苻无舟手上,薄信告诉他秦湍遭到刺杀,此时危在旦夕,请太傅速速回朝。
苻无舟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是失魂落魄,他举着信愣了一须臾,随即钻出马车,拖着伤寒未愈的病体,骑上快马,马不停蹄往宫中赶去,两天一夜,中间除了换马没停下来过。
他赶到的黄昏,宫人连寿衣都备下了,苻无舟发狠踹了一脚捧着寿衣的瑞成,“人还没怎么样呢,就这么盼着他死?”
也不再掩饰对他的轻蔑和怀疑,两面三刀的东西。
发出的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歇斯底里。
秦湍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心口处的白纱透着朱砂色,朱砂一层一层迭加,苻无舟不忍看,他蹲下身,耳畔靠近秦湍的脸,感受着他的鼻息。
微弱气息给人的感觉是那么虚无缥缈,但呼吸至少是存在的。
他压着喉咙的哽咽,尽量轻而有力地说:“陛下,臣回来了。”
秦湍仍是双目阖着,没有痛苦蹙眉,也看不出恬淡安适,就静静躺在那里,如无声的石像,如即将枯槁的树木。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眼眶滑落,苻无舟握上秦湍的手,不敢用力,生怕一捏就碎掉了,他低低呼唤,“陛下,可否醒一醒?”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何太医,他无须多言,苻无舟自然明白这叹息的含义。
“你且先去外头吧,我在这里陪着。”
苻无舟说完骤然卸了力,瘫倒在床头,目光不错地盯着秦湍,希望床上人的眼珠能稍微动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苻无舟的眼眶即将干涸的时候,最后一滴泪无声落了下去,滴在秦湍的手心。
耳边传来一声微弱,但足以让苻无舟冲出去拜神的声音传来,“老师,听到……你唤朕,朕就……回来了。”
苻无舟应该是笑了,他已经不会控制表情,但如果那时候他有表情,那么他一定是笑着的,而且笑得很难看,因为眼眶盛不住的眼泪争相滑落,拦也拦不住,跟着心中的庆幸同时满溢出来,四泄而出。
秦湍动动手指,“好烫。”
苻无舟低头,一颗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就在他的手心里,他伸手摸上秦湍的头,“脱险了,陛下。”
“脱险了……”秦湍虚弱笑着回应。
那是苻无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秦湍流泪,当后来他眼看着秦湍变成他不认识的样子,便暗中毫不留情地骂自己,那时候何必如此,甚至让后来的自己想起来就觉得羞耻。
但后怕是真的,不管值不值得,那时的所有担心、焦急,生怕见到的那一面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这般的恐惧,都是货真价实的。
苻无舟想,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控制情绪。
现在又如何呢?还不是老样子。
想起那时候,心中仍不能平静。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苻无舟惊醒,停在原地,是郑化雨追了上来。
他没有回头,苻无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失态,明明是他主动过来,要和郑化雨商讨考官人选的。结果自己先跑了。
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前生对于此时的他,就像一出情节跌宕的折子戏,可他作为戏中人,个中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曾亲身经历过,很多事情再也不想重蹈覆辙。
这一世,江南科场案绝对不可以再来一遍,秦湍被刺生命垂危亦不可以再来一遍,苻无舟之所以还留在此地,便是要阻止这些的发生。
“太傅,请为了大暄再考虑一下。”郑化雨仍坚持苻无舟才是江南考场最合适的考官。
“真的合适吗?”苻无舟笑着问道。
从朝堂中其他人的眼光来看,确实是他最合适。
但此时此刻,苻无舟似乎有了相反的答案。
正是因为他前往江南监考,江南的士子门对苻无舟尊崇有嘉,纷纷有意结交,或交来名刺,以学生之礼拜访,或递来文章,躬身以聆赐教。
一时间太傅的临时住所门庭若市,人才往来,成为盛景,士子们也以能见太傅一面而以为荣。
本是文人相交的好事,却被临王党羽利用,编造借口污蔑其中一些学子借机窃题,贩卖答案,暗中行舞弊之事。
说到底还是为了铲除竞争对手,将自己的羽翼安插进来。
苻无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竭力压制因为考生心中不忿而聚起的各种集会和游行,毕竟场面越乱,就越是正中临王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