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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殡天,皇亲和百官须轮流守灵三日,苻无舟虽然第二次参与国丧,但心肝仍是忍不住开始颤颤,毕竟这是个很考验体力的活。
前世,他作为翰林院学士,一院长官,又新近受先帝托孤,未来还会以帝师的名义继续辅佐朝政,一言一行,都有在守灵期间,他似一株苍松一般挺拔地跪在那里,风吹不晃,雪压不弯的。
那时候,他如此做派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太子其实并不被百官看好,朝中大员有五成是临王党,而剩下的五成里,只有一半是太子真正的支持者,而这些人在朝中的官位又多居中末流。
是以,作为太子最忠诚的拥趸,一直以来教导他的老师,便不能不把台面做足。
苻大学士的傲骨尽管让人钦佩,但三日之后,还是大病一场,差点就错过先帝出殡,先帝下葬那天,他拖着病体前往送葬,差点倒在陛下陵前。
饶是如此,那帮人仍是不依不饶,觉得太子料理丧事期间,不曾流过一滴泪,实是对先帝的不敬。
苻无舟想到此中事,心中不免恍惚,这回他不打算那么拼命了,拼命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让自己走上绝路。
此时是早春,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明净纯粹,没有一片云,他却知道,不一会儿便会有一场薄雪飘落,介时冷风吹起,满目素白。
皇帝驾崩,天地与人间同悲。
这当然是文官笔下粉饰的说辞,而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谁?古今帝王将相,生前身后名,很快便会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苻无舟重活一世,对皇上的驾崩已是颇为无感,他在乎的是,不要晕,不要晕,千万不要晕!
他捏了捏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果脯和糖果,就藏在缟素之下,这让苻无舟心里踏实了些。
他跟着礼官,缓缓地迈着步子拾级而上,走到停灵的宫门前。
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材前,站着身穿重孝的太子、临王和一众皇子公主等,苻无舟一眼便看见太子秦湍。
此时的他也不过是弱冠之年,他红着眼眶,一身孝衣更显憔悴清瘦。
众人都还在等候,待会儿时辰到了,礼官开念,他们便要开始长跪,这么个间隙,苻无舟闲来无聊,不知看向哪里,便用目光打量起秦湍来。
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刚好能看见秦湍红着眼眶,穿过凝滞沉重的空气望过来,视线顷刻相对。
苻无舟突然觉得,他应该上前去,站到孑然一身的太子身边,陪陪他,或是安慰他。
可刚迈开的脚瞬间又收了回去,冰寒疼痛的胃部在提醒他,此生此世,还是少些瓜葛的好。
时候差不多了,苻无舟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笑,却听见有人在唤他——
“老师,到孤身边来。”
不喜
秦湍声音带着些许鼻音,苻无舟本想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但一旁的郑侍读可不这么想。
“苻大人,你不过去吗?”郑侍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苻无舟的衣袖,两人的动作恰好落在了太子的眼里。
苻无舟抬起头,太子望着他,眸光微闪,让他如何也无法将这人与十五年后残忍暴躁的皇帝形象重迭起来。
无奈叹了一口气,苻无舟道:“我去看看,就回来。”
在一众皇亲目光中,他走到秦湍身边,刚要站定,临王身边的公主秦蓁便语气不善道:“什么人都能到父皇身边守灵了?”
临王低喝:“蓁蓁,闭嘴。”
秦蓁撇撇嘴,“我说的不对吗?他凭什么站在太子皇兄身边,这分明于礼不合。”
皇帝灵前的礼官由礼部侍郎担任,他本专注地看着时辰,一旦时辰到了,他便开始主持丧仪,却听了一耳朵这边的对话。
苻无舟倒是无所谓,他前世今生见过了许多场面,就算上午先帝托孤时紧张了一回,如今倒不至于被这个小公主说出什么好歹来。
礼部侍郎走到近旁来,行了个礼,以他礼官的身份出言附和:“确实于礼不合。”
方才苻无舟不想搭理,可这个道貌岸然的礼部侍郎一过来,他心中一阵厌恶,本来不想说什么,也不得不说些什么了。
“不知仪式可曾开始?”苻无舟问道。
“还不曾。”礼部侍郎回答。
“既然还没开始,本官见太子殿下哀毁骨立,便来劝一句节哀,不知侍郎大人这句于礼不合从何谈起?”
“难道本官身为太子老师,无论从社稷还是从师生情谊考虑,不该劝上一句吗?”苻无舟甩了甩袍袖,看都懒得看礼部侍郎一眼,此人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前世便是如此,这人想借着礼制宫规暗中给太子使绊子,达到讨好临王的目的,当时算盘珠子都快崩脸上了,太子殿下竟生生忍了下去。
今日,他代太子殿下责备出口,这礼部侍郎却是要感激他的。
不为别的,因为多少年后,当秦湍变得愈发阴郁暴躁,动辄杀人的时候,早年那些为难他,欺侮他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而前世礼部侍郎虽并没有与临王搭上关系,却因为这桩事,被秦湍生生打成了临王党羽,得到了个被斩首的下场。
眼下,礼部侍郎虽片刻哑口无言,却仍是硬梆梆开口道,“可礼制上……”
此刻在苻无舟眼中,礼部侍郎的头身已经分离了,他只轻轻摇了摇头。
“住口。”
一直沉默的秦湍发言了,他抬头,目光中充满不耐,让对面的礼部侍郎一凛,太子身上已展现出了上位者的威严,让礼部侍郎下意识便怵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