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老皇帝喘着粗气,嗓子间像是卡着什么,呼噜作响,苻无舟知道,他是在归西前有话要说,只是在等着人齐。
膝盖有点麻了,他慢慢地无声地挪动着,苻无舟想,他记得从前自己没这么娇气啊。
旁边的一位大臣看他埋着头晃晃悠悠,只以为是苻大学士悲伤过度,不能自抑,便忍不住小声劝道:“苻大人,莫要过度悲伤了……这之后,还有得熬呢……”
出声这人不是别人,是钦天监监正周大人,苻无舟知他是好意,只是轻轻点点头,不再动弹。
身后袭来一股风,一个身着铠甲的人,风尘仆仆赶来,在殿门口把宝剑递给侍从,急惶地小跑入内,声音里压着哭腔,“父皇!儿臣回来了!”
他穿过人群直奔龙床,跪在一众大臣面前。
皇帝虚弱地抬了抬眼,似乎使了很大劲,发出来的声音却很轻,“来了就好。”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妄动,等着陛下后面的话。
“朕去后,大暄靠诸位了……”皇帝喘着粗气,“今后……扶持好太子……”
说罢,他轻轻抬抬手指,半合上双眼,老太监知其意,说道:“诸位大人请移步殿外。”
跪在前头的临王刚从边关军营赶来,只为看父皇最后一面,他迟迟不起身,老太监走过去将人扶起来,“殿下,这最后一面也见了,请殿外稍候。”
稍候什么,不必再说。
临王不舍般往龙床上看了两眼,见父皇已无力睁眼,便不再强留,转身离去。
苻无舟混在人群中,恨不得尽快钻出去,他借着钦天监周大人宽大的肩膀遮挡,猫着腰,往殿外走,只要出了殿外,他便溜之大吉,躲开了这一时半刻他便安稳了。
可突然间,他觉得袖子被人拽住,回过头看,对上一双眼眸,苻无舟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明明这是往昔上朝时,每日都能得见的眼眸,却像是隔了十几年那么久远。
曾经的太子明明眸似秋月,眼含海晏河清,可后来经历十几载朝堂风雨,最后终于冷若秋霜,容不得半粒沙子。
越是如此,手握权柄的苻太傅仍是每日顶着冰冷的眼刀,肆无忌惮不知收敛,似乎与秦湍对着干,却让他心里很畅快。哪怕知道自己是在往绝路上走。
回过头来看,苻无舟不明白,他与秦湍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种田地的。
“太子殿下,还不快去陪着陛下?”他眸光一冷,声音带上几分责备。苻无舟算是太子的老师,若是对方有什么不妥,他从来都是直说。
此时他心下奇怪,若没记错,前生此时,应是老太监总管叫住他,说是陛下有事交待,他才慢了一步,留在殿中。
怎么这一世就换成了太子,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可无论其他什么事没被他放在心上,这件事却万万不会。难道重来一回,有些轨迹是会变的吗?
太子也不言语,而是将人拽着,直接带到了龙床前,老太监冲着他点了点头,苻无舟看了皇帝一眼,急忙五体投地跪了下去。皇帝看向他,眼神微动,却是对太子说道:“朕方才说的,太子可记住了?”
见太子点点头,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很快叹了出来,他微微点头:“甚好。”
太子看了苻无舟一眼,嘴角一闪而逝地勾了一下,转身跪在地上,与苻无舟一道,叩着首等皇帝最后的话。
皇帝道:“苻无舟……”
苻无舟抬头,在心里嘀嘀咕咕正骂着太子,他知道老皇帝要说什么,他清楚知道接下来的话就像是一把刀悬在他的头上,而此刻,这把刀就要落下了。
“外面那些……外面那些人,朕不放心……”老皇帝竭力克制着胸腔和喉咙的痒意,屏着一口气,定是要把心中最不放心的交代出去。
老太监俯身给皇帝顺着气,“陛下莫急……”
“朕,要把太子交给你……帮太子坐稳……坐稳江山……”
终究还是找上他了,苻无舟合上眼,上辈子就是这句“帮太子坐稳江山”成了束缚他一辈子的咒语,让他终生不得自在,看似身在高位,实则凄苦一辈子。
他苻无舟的苦,谁人知晓?全朝堂上下都在骂他,他背负了多少,谁又能明白?
不行,他不干,拒绝,必须拒绝。
“臣无能,不堪此大任,请陛下另行托付。”苻无舟重重叩首,沉声回答,既然能重来,他想换一种活法。
他清楚,老皇帝这句话也不过是个试探,照这位的行事风格,其托孤名单上应当还有备选,只是这些备选怕是不如他苻无舟好说服拿捏。
只有苻无舟一人,兼具托孤之臣的所有美德:三元及第、举目无亲、心善高义、怜恤太子。
去他的心善高义,这辈子就算心软可怜路边的乞儿,他也不会再可怜太子。
只要拒绝了老皇帝,之后自然有人被邀请进来。毕竟他看老皇帝还能坚持个把时辰呢。
苻无舟重生手握话本,可老皇帝反应却出乎意料,他说:“若苻卿拒绝……便陪葬吧……”
“!!!”
竟然威胁他,苻无舟最讨厌被人威胁,可是,这可真的很管用。
毕竟他不知道自己再死一次,是否还能再重来。
“臣……臣愿辅佐殿下……”
老皇帝安心地闭上眼睛,不再出声了,过了几息,老太监不放心地上前一探,紧接着全身猛然一抖,他沉痛地甩了下拂尘,高声道:“皇上驾崩!”
与此同时苻无舟心肝一颤:还是没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