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摇头。
左光斗临时之际,对他的学生史可法怒道: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注4)
“督师,试想若史公当年意气用事,随他座师一起赴死,东林六君子,便成了东林七君子!虽可称壮哉,然于国事何益!”
孙传庭默然。
唐恩城停了一会儿,待酝酿好了情绪,扯住孙传庭衣袖,声泪俱下:
“督师,当此内外交困国家沦丧,当为大明计,为皇上计,保全性命,才是要紧!只有保全性命,以后才能与这群武夫周旋,才能效法东林六君子,成就文天祥一样的大业啊!”
孙传庭虽敬重文天祥和左光斗的为人,但骨子里,他和这两个殉道者不同,不到绝路,不会为了死而死。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本督不敢轻言生死,只求尽心尽力,是不可为,也要做下去。”
唐恩城小声道:“督师若想大义灭亲,下官可愿效犬马之劳。”
“大义灭亲?”
“便是杀了···”唐恩城用手在脖子上一抹,做出个杀头姿势。
两人互看一眼,都知道唐师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唐恩城收敛笑容,恶狠狠道:
“实不相瞒,贺人龙早想杀我,下官这些年在陕西,见他杀良冒功为非作歹,此贼做派,与当年辽镇的李成梁不相上下!”
孙传庭望着这个其貌不扬的老秀才,沉吟不决。
“你今日来和本官说这些,到底为何?”
“为名?为利?还是为了官位?”
孙传庭为官二十载,阅人无数,见多了这样的刀笔小吏,胥吏为了些蝇头小利,敢做滔天的大罪。
当年孙传庭初入陕西,巡视军营,遇一粮吏,竟用沙土代替大军粮米,侵吞军粮妄图鱼目混珠,孙巡抚一怒之下,将其砍死。
吏与官之间区别很大。
胥吏,出身低微,品行不一,仕途一眼便可看得到头,没什么奔头,且也没有俸禄,所以对利看得更重。
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公人,说的便是衙门里的小吏。
而官,十年寒窗,甚至更久,读的是圣贤书,上有座师,下有弟子,中间还有同年同僚,无论吃相怎么难看,多少会在乎些浮名。加之多为异地任官,凡是不敢太过出格。
唐恩城昂起头,正义凛然:“唐某所为,非为求名,亦不为利,更不为那一官半职。”
“哦?那是?”
孙传庭愕然。
“只为世道人心!只为一个公字!只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只为报效吾皇!不忍见督师这般白白死去。”
孙传庭愣了一下。
“难得你一介小吏,还有如此……”
“当然,若事成之后,督师能在奏疏上提下官一句赞画之功,必感激不尽,陕西死去的灾民,也可瞑目了。”
孙传庭呵呵一笑。
唐恩城提出这个要求,孙传庭反倒是放了心。
怕就怕这人像海瑞那样,无欲无求。
大明朝,只有一个海刚锋。
孙传庭很清楚,若是继续这样耗下去,即便孙世瑞不杀自己,时间久了,贺人龙知道自己与皇帝合谋斩将,必定会对自己下手。
孙传庭不怕死,只是这样担着乱臣贼子的恶名去死,留下骂名,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正所谓君辱臣死,流贼尚未剿灭,圣上对自己这般“厚恩”,他又怎能弃国家于不顾,一死了之呢。
文天祥固然可敬,然而孙传庭却更欣赏史可法这样的人物(甲申国难以前的史可法)。
活下来,和这群武夫周旋下去。
孙传庭相信若有这唐师爷的襄助,暂且稳住这帮潼关武人,只能能找准机会,便可诛杀这群乱臣贼子。
至于他那忤逆子,等孙世瑞死后,将其剔除族谱,也算是不辱没祖上。
孙传庭思来想去,知道眼下也只有这样才可能力挽狂澜,挽救摇摇欲坠的大明。
这些胥吏德行便是如此,只要给的好处足够,便是犯下天大的干系,他们也敢铤而走险。
“唐先生此言,令老夫茅塞顿开。有唐先生襄助,大事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