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师出身豪右,眼界自然比我高得多。”
“天启五年,陕北大旱,父弃其子,夫鬻其妻,百姓掘草根以自食,采白石以充饥,下官时任米脂县丞。”
天启六年,县丞唐恩城与御史马懋才联名上疏陈情:“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
“户部截留天启五年地亩辽饷三十万两,拨库银十万两补;又截留杂项八万余两,用这么多银子赈济。”
“不想,最后庆阳府只得八百两,米脂县堪堪才一百二十两,数额之少无以言救。我遂上疏弹劾州官贪墨。几位大员安然无恙,我和马御史,反而以“攻讦同僚、煽动民变”罪名,被罢去官职。”
孙传庭隐居山西时,听闻过陕北灾情,没想到,今日还能在此遇上当年米脂救灾的县丞。
唐恩城长叹一声:“从那之后,眼见得流贼蜂起,李自成杀了县令,我也是心灰意冷。”
“自崇祯元年,游历各方,北边走过辽东,京畿,南边到了苏杭江浙,到的州县多了,所见皆为惨剧····最后投靠贺总兵,做了赞画,贺人龙杀良冒功,我也跟着这群武人浑浑噩噩,直到孙督师带着孙千户来潼关。”
孙传庭对这样的胥吏,谈不上什么共情,微微点头道:
“本官年过五旬,为官二十余载,见过的官吏不计其数,似你这般仕途多蹇的,还是头一个。”
“所以,唐师爷今日来,是要和本官聊伱这些年宦海浮沉?”
唐恩城笑道:“那倒不是。”
“在下先前便说了,今日来,是为救督师出去。”
“救我出去?”
孙传庭听唐恩城讲了些陕西灾变的旧闻,此刻对这个言行怪异的赞画,已然没了先前的那种抵触情绪。
“请说。”
唐恩城收起折扇,终于进入正题。
“孙家世代为官,先祖有功于洪武皇帝,督师您志在剿灭流贼,既是效法先祖,又为报效圣恩。”
孙传庭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然刚出诏狱,又被幽禁于此,为武夫所困,只能坐视中原沦丧,大明败亡,所谓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悲哉!悲哉!”
“你想说什么?”
孙传庭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眼前这个言行怪异的赞画,陷入了沉思。
唐恩城看了眼放着的孟子集注,抚须笑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这是宋末大臣文天祥的诗句。
“督师可识一人?”
孙传庭道:“文丞相?”
唐恩城摇头道:“不是他,是效法他的那位,可算是本朝名士。”
孙传庭想了片刻,忽然想起那日出诏狱的情形。
“你是说,史尚书?”
史可法这会儿正在南京六部做兵部尚书。
“正是。”
史可法,因祖上对朝廷的功勋得以世袭锦衣百户,称北京锦衣卫籍。传说他的母亲梦见文天祥来到屋里而受孕怀胎。
故名史可法。
史可法的一生,潜移默化,都在效法和他一样结局的文天祥,甚至后来周围同僚也将他与文天祥相提并论。
后来清军南下,城高池深的扬州城,半日便被攻破。作为督师的史可法竟一无所措,城破之前,将指挥权交给幕僚,自己从容不迫写了四封遗书,然后一死谢君王。虽然很窝囊,也算终于继承了文天祥的衣钵。
只是苦了扬州百姓。
可见偶像包袱真能害死人。
明代文人对圣贤托梦,有着近乎病态的偏好。所以才会有什么冯梦龙啊李梦阳啊之类的名字。
“史尚书的座师,督师可知是谁?”
孙传庭一脸敬意:“乃是左光斗,谁人不知。”
天启年间,左御史被魏忠贤关进诏狱,史可法买通狱卒混了进去。
见恩师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筋骨尽脱,史公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督师可知,当年左御史临死前给他这个学生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