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无法看见弥的双眼,但在这一刻,姜柏云莫名觉得自己已经被看透了,从外表到内里尽数被剥开,呈现在弥的眼前——可偏偏这种“窥视”温柔而无害,像是一滴雨露坠地,让人提不起被冒犯的不适感。
弥么……
姜柏云很快联想到,她从一些宗内弟子的谈论中,似乎也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似乎在凡间,“弥”这个存在被视为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真神,踪迹神秘。
“所以,你想救他们吗?”弥轻轻地重复一遍,语气中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理智告诉姜柏云,不能对来历不明的未知存在随意许下愿望。
但或许正如弥所说的,她心底的愿望十分强烈,强烈到能够迫切地冲破理智的束缚,让姜柏云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我想……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活下去。”
“你的愿望,”弥点点头,嘴角似乎绽开了一瞬满意的微笑,“我听到了。”
一簇火光在姜柏云眼前窜起,她看见一只外表刻满深奥神秘符文的青铜炉凭空出现在弥的掌心上,被她……不,祂轻轻地抛起。
明明是一只不比手掌大多少的小巧香炉,微微倾斜洒出的香火灰却像是无穷无尽,如同群星般流泻而出。
剎那间,姜柏云只感到海风止息,却又有无形的、庞大的力量在四周流动,如游鱼,如流水,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洒向远处大大小小的村落。
说不清道不明,但这种震撼久久停留在心头,让姜柏云一时失语。
等她回过神,眼前的弥已经不见踪影,祂似乎是隐在了风里,捕捉不到任何来或去的影子。
另一边,天音尊者投来视线,她的境界比姜柏云更上一层,能稍微理解这种感觉——
是因果宿命的弦,被轻轻拨动了。
于是千人的命运便像是被引导的河流,急急拐了一个方向,朝着另一端既定的结局奔涌而去。
没想到人间竟真有这般存在,而不是她先前所想的故弄玄虚之辈……倒是比起那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就劈死长明的天雷,要更像真正的天之法则。
敛下眼底慎重的神色,天音尊者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波澜起伏的海面。
这次,她觉得轻松许多,因为身后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了,她们只需要考虑眼前。
天音尊者传音给姜柏云:“柏云,静数十息之后,我攻向那个长着龙尾的女妖,你伺机接近它身下的巢穴,尽量一击致命。”
“是。”姜柏云简单地回应。
与此同时,端坐在巢上的女妖也注意到了两人,微微眯起双眼,漫不经心地想着:好吧,今天等不到阿邺上钩,吃掉星浔的徒弟和挚友也是不错的。
在它背后,遮天蔽日的阴云旋绕成一个又一个涡旋,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只阴沉的眼睛,也像是天空张口的血盆大口。
龙尾狠狠砸向海面,掀起裹挟着骸骨的惊天波涛,女妖兴奋而尖锐的大笑声回荡在暗沉的苍穹下,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尖利森白的牙齿。
来吧,来吧!
反正无论生死,总是要被它吃掉的……不过都是它饲养的猪猡、它的盘中之物罢了!
而无数求道者苦苦追寻的所谓的“境界”,于它而言,也不过只是划分食材优劣等级的标准。
既然偏要忤逆它,那么就尽管来送死吧!
怒海惊涛(9)
九天之上,“天道”通过碑掌管天地已久,自然察觉到了它早早预定的盛大死亡发生了变动。
「为什么要阻碍我呢?」
愤怒之余,它的语气里也充满了茫然不解,它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狡辩,「你在为他们死亡的宿命而不甘?别再惺惺作态了!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的计划,我根本无需一次性吞噬这么多低级的食材……」
「我一向不吝啬于给猎物们更多喘息的时间,让他们陷在“平安”“幸福”的美梦里,繁衍生息为我诞下更多食物——然后再来到我的面前。是你破坏了这一份耐心。」
「都是你的错啊,如果你从未试图在人间取代我的位置,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天道”顿了顿,带着些恶意地呼唤,「……弥?他们是这么叫你的吗?」
弥一手托着青铜炉,炉中晶亮的香火灰烬源源不断飘落人间,一手如祈祷的姿势一般,娴静而悲悯地竖于胸前,祂像一尊白玉雕刻的神像,无声站在北域上空。
闻言,祂抬起头,隔着重重云端与“天道”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这就是你的诡辩么?无知无觉地被掌控、被食用,和用血泪谋求一个自由、光明的未来,究竟哪个更好呢?”
还不等“天道”回答,祂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不知道——所以我哪个都没有选择。”
“是你所瞧不起的芸芸众生的信仰,帮助我走到这一步……那么,在我们真正倒下之前,血和泪,就先由我们来出吧。”
“天道”无暇注意到祂口中的“我们”,怒极反笑:「那就让我看看吧,单单流尽你的血,能否阻挡我定下的命运!」
下一刻,弥感受到一股力量在与祂拉扯,就好像有另一只手在夺取祂改写死局的笔,让被强行改道的河流拐回原点。
弥轻轻扯下眼前的白纱,露出一双璨金色的、煌煌如日的眼眸,当这双眼睛缓缓睁开,像是日轮自黯淡的天地间初升,从宿命的初始一直看到终末。
金眸低垂,在弥的视野内,脚下北域的未来时而是一片静谧祥和,河清海晏;
时而却是血流漂橹,横尸遍野,长着人脸的森白骸骨穿梭在坍塌的楼房和残破丧幡之间,像饿极了的野狗般寻觅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