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邺烛将古籍交还给她,礼貌道谢后独自离开,重炎明王仍像一尊雕塑,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她拖曳在地的长长尾羽上,朵朵火焰刷地窜更高,重炎明王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桌子:“邺烛……这不就是母亲曾与我说过的,上古夫诸的名讳么?!”
所以……她这些天有幸和自上古时期一直活到现在的始祖共处一室,还平起平坐了?
这可是活生生的、仅存的始祖,哪怕是上一任重炎族长回魂,也要夸她一句有出息!
重炎明王下意识转头搜寻邺烛的身影,却发现他已经走远,不见踪影了。
……
人间。
连绵下了几场秋雨,天气渐渐转凉,每逢清晨,树梢枝头就都挂上一层薄薄的霜露。
一列商队跨越几座城池,抵达无垢城门外,暂时在郊外一座义庄中歇脚。
在商队中,赵伍一向负责清点人数、核对“货物”,此刻他来到队伍最末尾,从衣襟下掏出一本巴掌大小、一指甲盖厚的小册子,对照着册子上记得密密麻麻的名字,目光一一扫过周围人的面庞。
清点到最后,他的视线停了停,册子上还剩下最后十多行,但他脑中却好像蒙了一层浓雾——眼睛分明看得见这十多行字,脑袋却无法正常理解、处理。
这让他像是呆住似的,停顿了许久。
久到周围的人都不由得望向他,目光诧异地催促道:“人头点完了吗?快些啊,这都要到饭点了。”
……对啊,人清点完了吗?
应该点完了吧,人都在这儿,没有人剩下了。
赵伍迟钝地盯着名录末尾,思绪仿佛停止转动,对那十几个名字视而不见。
良久,他才机械似的点点头:“点完了,大家伙儿散了吧。”
在不满的嘟哝声中,人群渐渐散开,唯有一个姑娘站在原地,语气平和地询问他:“你脸色很差,感觉还好么?”
赵伍蓦地回过神,从那种浑浑噩噩、仿佛与其他人隔了一层膜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抬眼看向那个出声的姑娘。
他对她有印象,长相普普通通,丢进人群里根本捞不出来,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最后面。
虽然她外表看着文文弱弱,还穿着一身曳地的衣裙,却从不喊累,让她和最后面的重要“货物”待在一块儿,赵伍是很放心的。
——等等,曳地的衣裙?
赵伍又打量了那姑娘一眼,看着她身上如同绘尽青山绿水、波澜万顷的衣裙,以及那被当作披帛围在臂弯周围的山河画卷,忽而感到违和之处。
这身衣裙看着就绝非凡品,为什么会被穿在一个普通姑娘身上呢?商队里又怎么会有人穿着这身华服,步行千里赶路?
赵伍的目光停在姑娘脸上,盯着她眼前那层蒙眼白纱,心中又感到一阵荒谬:奇怪,为什么他之前会觉得她“普普通通”呢?
心中的疑窦愈来愈多,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身体沉甸甸,灵魂却轻飘飘的,东南西北开始旋转——这感觉,就好像身处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出了满身冷汗也无法挣脱,不安的失控感紧紧纠缠住胃部,带来一阵恶心感。
不对劲。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他浑浑噩噩地想,难道这是在梦里吗?
不然为何会有无声无息消失的十几人,以及那莫名其妙多出来、记不住特征的一个“人”呢?
一时间,赵伍目光涣散,整个人像是身处极其颠簸的马车上,眩晕、恶心,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名册,将本就不大平整的纸张攥得皱巴巴。
弥眨了眨眼,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全然无视他越发疑惑茫然的眼神,重复一遍:“你还好吗?”
“哦、还可以,刚刚走神了……”赵伍分神回应道。
他再看弥,却觉得自己方才的怀疑实在可笑,再看那在披帛中流动的浮云、华美却不合时宜的衣裙,也觉得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可疑的。
这不是很合理吗?
虽然总觉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感,但赵伍确信自己已经认识弥很多年了,他们一直在商队里,像家人一样走过许多地区。
于是赵伍很快放松下来,当着弥的面蹲下身,开始清点箱子里的“货物”。在低头看到被自己攥得乱七八糟的小册子时,他不禁皱了皱眉,奇怪自己刚刚怎么如此冒失。
接下来他要清点的,是整个商队最大的秘密之一,也是最宝贵的物品。
连很多商队成员都没有资格知道这些“货物”,可赵伍现在却直接毫无防备地呈现在弥眼前。
因为是“家人”,所以没有关系的。赵伍如此想着,抬手打开一口箱子。
看似普通的木箱打开,里面装着又一口红黑色的木匣子。
与木箱那破旧廉价的木料相比,木匣表面锃亮,涂了油似的富有光泽,光影交错间可见木材本身清晰优美的纹理,还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幽香。
刚一打开箱子,那股幽香便顺着开口丝丝缕缕地渗出,恍若游蛇般钻进人的鼻腔。
弥微微皱眉,自从扮演神女角色后,她鲜少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情:“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赵伍深处指节,轻轻敲了敲木匣顶端,面色谨慎而慎重,直到听见木匣里同样幽幽传来几下敲击声,仿佛回应一般,他才舒展眉头,一边仔细地合上木箱、上锁,一边回答弥的问题:“里面装着的,是我们的亲人啊。”
他的语气太过淡定、理所应当,让弥都愣了愣:“你说什么?木匣里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