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以后该做什么,一开始大家面面相觑,连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但沉默好一会儿后,有个人终于鼓足勇气,怯生生地开口:“我想留在人界,干什么都好,只要剐掉我脖子后面的烙印,这里就没有人知道我是奴隶……”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水闸,许多人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做菜手艺还不错,可以先从酒楼打杂做起,再做肆厨……”
“我以前常给小孩儿做玩具,可以和小六儿他们一起做点小玩意儿卖,做小本生意!”
“我、我会编草席,连管事儿都夸过我的手艺……”
她呢?
她当时没有出声,和余下的许多人一样沉默不语。
他们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好像已经习惯被人指使来、呵斥去,已经习惯连吃喝都被别人控制。
那些有想法的人一拨接着一拨离开,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气氛越发凝滞。
怀抱着无法言说的空洞与迷茫,她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魔界。
浑浑噩噩的,她只能感受到双腿在不断前进,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三更半夜t,她总梦见有人拿鞭子抽她,一下、两下……执鞭人时而是她主家的管事,时而是那些作威作福的魔卒中的一个,抽得她从梦中惊醒。
这就是“自由”的日子吗?为什么她还是如此痛苦?
向前走啊走,走啊走,等她回过神来,她又回到了她所熟悉的杨氏宅院后门。
这是她常进出的门口,开门的老人定睛一看,居然认出了她,却佯装不识,提起未开锋的刀就要赶她走,在她的再三请求下才放她进门。
“你……哎,糊涂啊!你不该回来的。”
放行时,老人别过头,似乎有一滴眼泪从他眼角落下,又隐入斑驳的银发里。
分明是主家派人把她运走的,她回来后,管事却把她当作私逃家奴惩罚,让她领了一顿鞭子,就像梦里那样。
二十鞭下去,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但她还得对主家留她一命感恩戴德。
她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她再度住回马厩旁狭仄还漏风漏雨的小木屋,拌马饲料、喂马、铲马粪、做其他杂活……一天忙到晚,只有当她深夜躺在屋里的木板上休息时,才有片刻自己的时间。
她有时会想起那些与她分道扬镳的同伴们,想起那场尝试解救他们的火,但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想,只是直直盯着屋顶,透过几根没钉紧的木板缝隙望向天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被圈养在圈里的鸡,或者牛、羊等其他动物,不用思考,只需要等着主人恩赐一些谷穗粮食就好。她似乎从这种被奴役的生活中,获得了久违的满足和充实。
但有时,她会感到莫名的难过,她总觉得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应该是怎样的呢?
她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想不明白,也说不出自己的感受。
如今,她或许也没有机会搞明白了吧。
她盯着那条“蛇”扭动着身体,蛇尾卷起她身前的木板车扔到一边,掀起地上的尘土,那张惨白且被拉长的人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
想要尖叫,但是极度的惊惧让她一时间失去了声音。
终于,她缓过神来,两手颤抖着撑在地上,慌忙地想要后退,后背却已经贴在了墙上。
忽然,她感受到指尖似乎划过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猛然低头,看见一支金簪。
那是被“蛇”的长发卷着带过来的,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漂亮的簪子,一段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腊梅,另一端削的很尖。
“蛇”张开嘴,露出森森的尖牙,牙上还挂着丝丝血肉,分外恐怖。它属于人时的牙齿还没完全退化,但舌头已经变成了尖端分叉的蛇信子。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涌上心头,她攥紧了手里的金簪,骤然暴发,将金簪尖端猛地刺入了“蛇”的双眼。
“啊啊啊——”
绿色的血喷涌而出,它发出了似人又非人的尖叫,痛苦地扭动起身体,大概是失了平衡,一头撞在奴隶旁边的墙壁上,撞出几丝裂痕。
她的动作很快,前所未有的迅速,刺完后就翻身一滚,和“蛇”拉开了距离,接着站起来拔腿就跑。
“蛇”原本就要追上来,另一只完好的眼睛虽然视力很弱,但根据声音锁定了猎物的方向,流露出怨毒的神情。然而,它身下的影子倏然一动,紧接着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乌鸦从中飞出,阻拦了它。
她一直跑、一直跑,听见那尖叫声越发遥远模糊,等到完全听不见声音了,她才慢慢停下。
确认安全后,她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喘了几口气,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手上溅满了魔物绿色的血液,其中一只手上还死死攥着支华美的金簪。
她彻底泄了力气,就地在角落躺下,望向天空。这次没有了木条的遮挡,即使隔了一层水波涟涟的水膜,天也显得格外晴朗、高远。
好看。
不知为何,她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跟着她笑了笑,莫枕眠移开放在她身上的神识。
除了她,莫枕眠还同时注视着许多人,心灵相通一般感受到他们的喜与悲,救赎与被救赎。
千万人的思绪和情感将她层层围住,但与边迟月面对小烛的感受不同,她是主动地将神识分出无数分叉,以覆盖整个魔界城池的水膜为媒介,去触碰——进而影响其他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