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后的呼吸声一滞,似在犹豫。
莫枕眠语气中透出些纳罕:“我已经看到你了,你还躲个什么劲儿?”
得益于她不过十一二岁稚子的无害外表,纵然她出现在此处的时机颇为可疑,但那张冰雕玉琢的娃娃脸、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依旧能不知不觉地大大削弱对方的警惕心。
暗中那人似乎咬了咬牙,终于做了决断。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一个身着灰仆仆僧袍的小沙弥从佛像后钻了出来。
他甚至不是修真者,双腿因为长久蜷缩和心理上的惊惶而发麻,在莫枕眠好奇的目光中缩了缩脖子,清秀的面上残留着不安和警惕的神色。
明明他自己也正六神无主,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莫枕眠是敌是友……
但当他望向这个貌似比自己还年幼的女童,小沙弥依旧勉强挤出一点微笑,结结巴巴地安抚道:“别、别怕……我们都,都能活下去的……”
“……嗯。”莫枕眠应了一声,假装不知道自己神色自若,表现得比小沙弥镇定多了。
得到了善意的回应,小沙弥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微笑自然了许多。
拖着软绵绵的腿踉踉跄跄几步,他在爬下案台时被烛台绊了一下,险些栽了一个大跟头,幸好被莫枕眠眼疾手快地托住了。
待小沙弥站稳,他一本正经地板着一张稚嫩的面孔,郑重道谢:“阿弥陀佛,多、多谢施主搭救。”
“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莫枕眠笑吟吟的,亲和力十足,“小师傅怎么躲在佛像之后?”
对于一个佛门弟子而言,此举无疑太过亵渎。
小沙弥涨红了脸,苍白的面孔终于带了点血色,他小声道:“我……我先前已向佛祖请示过了,没有得到惩戒,想必佛祖是默许了此事,庇护我性命。”
“况且我佛慈悲……”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住了,脸色恢复了苍白,泛红的眼眶渐渐湿润:“我佛慈悲,可、可师尊怎会……”
莫枕眠默了默:“你家师尊,是不语法师?”
小沙弥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轻轻蹙眉,莫枕眠心中又添了一丝疑问。
几乎整座城中耳力健全者都被不语法师所杀,庙中上上下下的僧人也无一幸免,为什么只有这小沙弥是例外?以不语法师半步飞升的能力,不用说普通人,即使是修行之人,也很难躲过他的毒手。
联想到方才,她神识无法察觉到他的情况……
莫枕眠再次放出神识,动作一滞,紧接着面露错愕。
小沙弥明明就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这绝不是什么幻术造就的假象,因为莫枕眠,本人就是在幻术一道上登峰造极,没有人能够骗过她。
但在神识的探察中,他竟然……根本不存在。
就好像,她一直是在面对着空气言笑晏晏。
莫枕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可以确定小沙弥对这件事并不知情。不禁猜测:莫非,是不语法师留下了什么后手?
沉吟片刻,莫枕眠又感受到心神一震——她明白这种震动来自边迟月,他又受了伤,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她急忙开口:“你是否能想想,不语法师之前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在他露出真面目前,他有没有什么异状?”
“想一想,你快想一想……”随着莫枕眠的催促声,丝丝缕缕的雾气萦绕在小沙弥身周,让他不知不觉间露出恍惚的神色。
他眼神逐渐空茫,陷入了某种回忆:“对,让我好好想想……”
雾气骤然翻滚,呈现出小沙弥记忆中的片段:
初来乍到的不语法师笑容清浅,气质出尘,站在昔日的都主府庭院中仰望那株顶天立地的菩提树;
大雪天,农荒年,许多被修士豢养的修为低微的奴隶被抛弃,乞讨于道,不语法师悲悯布施;
为新收入门下的小和尚讲授佛法,不语法师始终面色和悦,字字珠玑,循循善诱……
可随着无数片段掠过,一些可疑之处也浮上水面。
“听说不语大师又要收徒了!真希望我能更聪慧一些,说不定就有幸能做不语大师的弟子了。”小和尚们悄悄谈论道。
“说起来,大师之前所收的那些弟子运道可太差了,算起来,竟少有活过两年的。大师兄出门化缘不知所踪,二师兄修炼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三师兄在暗巷遭遇歹徒……”
“这次的师兄可更可怜了,竟是夜半出房方便时,在茅厕附近摔断了脖子,一命呜呼!”
垂下眼眸,莫枕眠讥讽地冷笑一声。
什么运道不好……恐怕是不语法师对“爱徒”们失去耐心,亲自痛下杀手吧。
不语法师心中对“善”的定义是扭曲而极端的,可以说,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在他眼里都是罪人恶人。他座下那些死于“意外”的徒弟,也许是没有经过他的考验,让他失望,继而再也无法容忍。
看着小沙弥被不语法师选为弟子时的振奋,甚至兴奋得一夜没阖眼,莫枕眠感到讽刺极了。
那弟子之位哪是什么荣耀,而是通向地府的大门。
白雾中的景象不断变化,如走马灯般,飞速展现出小沙弥曾经平和的寺庙生活。
记忆越来越接近不语法师屠城的时间点,忽然,有一段片段引起了莫枕眠的注意。那段记忆似乎刻意被模糊了,险些被跳过,好在莫枕眠在这一道上更胜一筹,才没忽略这一处。
挥手间令那段记忆复苏,她放慢了播放速度,打起精神仔细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