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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小说>轻痕下>第19章

他正在打字,告诉隋辛驰他已经到了湛城,刚才他还想和隋辛驰一句什么消息,但经由周笛打岔,他完全忘记了,于是对话框中就只剩一句“我到了”,没头没尾,也读不出什么特殊含义,晏山没有任何必要向隋辛驰报平安。饶是晏山在记忆里如何搜刮,他还是想不起来,但他一直努力地回想,似乎想得越久,外婆不好的事实就能被掩埋过去,所以晏山几乎将隋辛驰的头像视为救命稻草了,即使隋辛驰迟迟不肯回复他。

晏山心想糟糕。不是觉得心灰意冷,也不是要改变原定想法,他只是差点忘了,隋辛驰也可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第37章白色病房

周笛愿意自己和自己置气。拐杖双双横倒在地,她一手还使劲抓握花洒,显然出于求生本能,可洗漱台上的乳液被掀翻在地,乳白稠厚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流动。她坐在狼藉中,身子保持跌倒前的惶恐,不忘尽可能高地抬起脚。晏山刚踏进家门就被响动惊扰,奔到浴室,尽量对混乱保持镇定,照顾周笛的十多天他不断对自己说:淡定,淡定,不要生气。周笛气似的连声哀叹,抱怨脚痛,这气不是对他人,是对她自己,因为声音是压进喉咙里的。

“我说了你洗完澡就出来,不用收拾浴室,你怎么这么固执。”晏山找准空隙踏脚,想将周笛拉起来,周笛一下抵开了他的胳膊,自顾自要靠自己站起来,动作僵硬又缓慢,手硬得像块石头,干巴巴地让晏山递拐杖,她使用拐杖的姿势始终不熟练,笨拙地像只鸭子左右摇摆。

晏山蹲在地上擦拭乳液,捡玻璃碎片时手指被划出小口,他下意识用嘴含住伤口,结果吃了一嘴护肤品,口腔涩得难受,于是他还是生气起来,非常想就此不管不顾。

周笛窝在沙里,半边湿遮住她的脸,看上去蔫蔫的。晏山将买来的饭菜从塑料袋里拿出,周笛只是掀了掀眼皮,象征性吃了几口菜,便把筷子撂下。此前他们因为吃饭的事闹过不愉快,晏山没有时间天天做饭,考虑到周笛不放心外卖,有时便会去楼下买饭菜,周笛对此颇有微词。

晏山再次问周笛饿不饿,周笛赖洋洋地摇头,晏山也全无胃口,进厨房把剩一大半的饭菜全部扔进垃圾桶,扔完他是有些后悔的,但这种抗议没有回头路,路过客厅时周笛不正眼瞧他,全然视他透明。晏山觉得不能再和周笛共处一室,烦躁快要把他压垮了。

永远是这样,母子二人相处的时间久一些,各自都生出许多不痛快,似乎他们心平气和共处的时间是有界限的,界限内他们是母亲与儿子,偶尔能互诉心意,界限外他们是仇敌,彼此厌恶、攻击。

晏山把照顾周笛看作职责,他应该在母亲受伤时陪伴她,因为她很孤独,虽然这种孤独看似是她的自我选择,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被强迫的,“晏之立夫人”的称呼让她少去多少自我。所以晏山试图忍耐孤独的周笛的次次刁难,他不想承认可他必须承认对周笛的同情,他有选择她却没有,一生只被浪潮推着走。改变不了她只能疏远她,晏山想,他实在应该给周笛请一个护工。

他感到有些无处可去,徘徊在小区门口,看见有小贩在卖草莓,推车上的草莓挤挤攘攘地躺在塑料盒里,草莓是那么鲜艳那么充满生机,阿姨吆喝着晏山买,保证草莓的味道很好,晏山尝了一颗,草莓的籽弹在他的牙齿上,阿姨没有骗人,味道的确很好,晏山喜欢酸甜的水果,相反他讨厌只有甜甜汁水的水果,甜腻的汁水只会齁住他的嗓子。

想起外婆喜欢吃草莓,以前总自己熬制草莓酱,草莓捣碎了放进大锅里慢慢熬煮,满屋子飘荡着草莓的香气,晏山被香气勾引着来到厨房,靠在外婆臂弯里凝视锅里粘稠的红色浆糊翻起白色泡泡,伸出食指蘸一点偷吃,酸得倒牙,一只眼止不住抽搐,外婆笑说她还没有加糖,当然酸。加了白糖就有甜滋滋的味道,抹在烤过的吐司上,又香又响又脆。

外婆喜欢草莓是否跟她喜欢红色有关联,她喜欢买红色的舞裙,在舞厅里旋转时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裙摆让她整个人绽放了,外公因此吃她和舞伴的醋,她夸赞舞伴的舞步,外公不屑地摇头说,那个死老头。外婆是一个会享受的老太太,退休工资高,因此不会节俭,喜欢各地跑,也去国外,在名胜古迹前展开她的红色丝巾。她充满活力地度过了七十岁生日,红色头在宾客的眼里成为她还年轻的象征。红色,外婆拒绝黑白灰一类冷静克制的颜色,晏山觉得幸好有外婆,他遗传了她。

但是恣意的外婆为什么躺进了医院,瘦弱得成为了一捆木柴,针管扎进她细细的青色血管,手背那么多的小孔,她终于是躺进她最不爱的白色世界,她整个地被白色绑架了。

晏山提着一大袋草莓去病房看她,她正在吃午饭,医院的饭菜看起来使人毫无食欲,她也没有食欲地吃,也不是吃,是硬塞,嚼十多下才能艰难把食物累在胃里。她看见草莓,敞开塑料袋闻,鼻孔翕动,她说水果对于她的胃来说太过寒凉,但是闻一闻味道也很好。晏山把脸贴在她皱巴又干瘪的手背上,那手指是修长的,手背却挤满褐色的小斑点,他充满眷恋地想嗅到儿时草莓酱的气味,但是徒劳,只有消毒水的刺鼻,消毒水让也草莓甘拜下风,圣神的白色让生动的红也惭愧。外婆说她以前为什么会嫌弃腰间的一圈赘肉,现在她的腰间只剩下了骨头,骨头太过悲凉了。

表哥牵着孩子来看外婆,孩子并不懂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外曾祖母已经站在生与死的边界,毕竟他的人生才开头,他只是一个劲地吵呀闹呀,把草莓在手心里抓烂,抓得果肉黏糊汁水四溅,再张狂地塞进嘴里,满嘴猩红像个怪兽。这是晏山不喜欢小孩的原因之一,晏山生气地让表哥把孩子带出去,于是表嫂带孩子去楼下的花园里玩。

晏山去为外婆接水,表哥跟过来,摆出想要和晏山闲聊的架势。他问周笛的脚好些没有,但晏山并不想提起周笛,就随意地点头。表哥说外婆很喜欢他的儿子,这也算是满足了外婆的一个心愿,四世同堂。晏山冷笑,说谁告诉你外婆的心愿是四世同堂,她的心愿是走遍全世界,跳一辈子的舞,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于是表哥的表情变得不好看,可以说是惨白,他尴尬地拿着水杯,底气不足地回击,说外婆就是被你气出了病,你那变态的爱好让我们全家都蒙羞。

晏山觉得表哥的脸十分丑恶,几乎恶心得他透不过气,他简直想将壶里的水尽数浇在表哥的脸上,好让他闭嘴,永久地闭嘴。晏山知道表哥一直嫉妒他,他跟外婆长大,外婆理所应当地偏爱他,而他总是能让外婆争气,相貌、成绩、性格出表哥一大截,表哥只是不受宠的外孙,从小便活在晏山的阴影下,结婚生子是他觉得唯一能过晏山的地方。

但晏山只是斜着眼睛,极其不屑地看着表哥,他确定他把蔑视和厌恶深深传递进表哥的心里,因为表哥被他这幅姿态打击到了,表哥肯定回忆起了以往所有的自卑,他认为自己的婚姻成为了一个笑话,晏山丝毫没有艳羡他的婚姻并且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有谁可以走进婚姻而坦荡荡地说不曾后悔过。

晏山说:“你知不知道我男朋友见过外婆?外婆很喜欢他。”

表哥怔住了,晏山从他的身边擦过去,他把表哥撞得踉跄了一下。

晏山回到外婆身边,外婆靠在枕头上,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晏山应该摇头但他最终选择了点头,他说他过得很好,才旅行回来,古城的小院多么美丽自在,湖水的颜色像蓝色的宝石,他遇见一个做扎染的婆婆让他想起她,以后她应该跟他去古城转一转。

最后晏山握住外婆的手,说他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他此前的人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外婆挤出笑容,问他叫什么名字,晏山说他叫隋辛驰,听名字就是一个自由的人,我喜欢自由的人。他摊开外婆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上隋辛驰的名字,外婆的手心湿冷湿冷的,他写得那么急躁,迫切地想让外婆了解隋辛驰。

他完全遗忘了一切,遗忘了隋辛驰和他还都有男朋友,遗忘了喜欢隋辛驰是他从未说出口,甚至在心底也否认的事情,外婆虚弱不堪的双眼随时会一闭,再也没有睁开的可能性,所以他急不可耐地要挖出埋藏最深的秘密,也是不堪的、丑恶的秘密,将它包装成一个纯洁正当的爱告诉外婆,显然外婆相信了,她露出满足的微笑认识了“隋辛驰”这个名字,复杂的笔画刻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但晏山欺骗了她,他的喜欢是一厢情愿,是不应该生的,他会遭到所有人狠狠的唾弃,这不是自由,跟自由一点也不沾边,他背叛了康序然和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向外婆隐瞒了他是个卑鄙的小人。

晏山流出眼泪,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掉过眼泪,眼泪被认为是脆弱,他不能脆弱因为他要坚强起来做许多事。但他在外婆慈爱的凝视下哭泣,眼泪像海水一般奔腾,他把眼睛埋在沾湿的睫毛下,泪水使眼球胀痛又酸涩,洇湿外婆病服的袖口,他咬住嘴唇尽量不出声音,哭得放肆而悲痛。

晏山说不清他为什么哭泣,为了外婆的憔悴还是为对爱情的不忠诚,不忠诚是罪过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可是他可以用道德约束自己对不对,用责任连接他和康序然。

外婆轻柔地摸着晏山的头,说小山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你一哭外婆也想哭。外婆很开心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多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外婆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但是也可以认识他。

晏山哽咽着,湿在额前黏成一绺一绺,他说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纹身师,他给许多人纹出漂亮的刺青,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使看上去有些冷冰冰。可是他们的故事?晏山想他们没有生过任何故事,他们还不是拥有故事的关系。

可是外婆,我觉得我们不会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得到他,他不会爱我因为我不足以使他刻骨铭心,真的外婆,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要你在天堂看着我时唾弃我,你一定会瞧不起我。

第38章过去的南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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