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多少次他烦你就让他烦,不信他还能抢钱。康序然,你脑子被门夹了是不是,忘记他以前怎么对你的?不然你让他跟你打借条。”晏山气闷,语气当然不怎么好,主要也心疼康序然,他不是爱节省的人,被消费主义裹挟的受害者,本就存不下太多钱,还要白送。
“爸爸跟儿子打借条,也不怕把人笑死。”
“你别理他了行不行?”
康序然抬起头,手掌顺势推出去,在晏山膝上轻拍了一下,晏山朝后挪了挪,两人隔开了距离。
“可是他是我爸,难道我要跟他断绝关系?”
“为什么不可以?血缘关系是什么摸得着的东西?不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就是怕外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是白眼狼不孝顺,就算让人说也没什么,你又不听不见,我说你别老活在别人的目光里。”
康序然挺直了腰背,耳根憋得紫红,揪紧了沙上垂下的小毯,说:“晏山,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以为谁都能跟你似的,说不要爸妈就不要了,和他们当陌生人可把你骄傲的。”
晏山一下坐直了,带动桌上水杯里翻起小浪。康序然把一双眼瞪得圆鼓鼓,向上翻着看晏山,好久也不肯眨一下,一味固执地任胸脯喘着,好像里面窝藏了多大的委屈和愤慨。他羞恼,自知说错话,但错话如指缝漏过的水,光是把人潮湿得难过。
眼见晏山脸色愈暗沉了,要是在以前,康序然软下语气亲他两下事情也就过去,只是想到前段时间他去山上露营,回来谭兹文提起应淮造访过,康序然就焦得灼心,总往坏处想事情。但没有理由作,毕竟晏山问过他去不去,是他嫌累,只能独自心里不痛快。如今有个机会泄,康序然哪愿低头。
他看晏山不说话,更昂高了脑袋说:“他现在还会因为性取向的事跟我吵架,又多了一个理由数落我一辈子。”
康序然出柜那天,被他爸的巴掌直接扇飞在地,塑胶拖鞋砸在肉上脆生生疼,想不通五十多岁的人怎么还有那么大的气力,康序然联想到儿时的恐惧,被他痛打后关进不开灯的卫生间几个小时,镜子里好多眼睛。
晏山在楼下抽烟等康序然,那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清晨,他觉得浑身每一条神经都在颤抖,心一直紧缩,他在院子的榕树下踱步,烟都拿不稳,之后康序然从单元口出来,带着满身伤痕,看起来非常可怜,慢慢走近来勾住晏山的小指,有几滴眼泪落在晏山的手背上。晏山没有比那刻更爱康序然,认为他们的爱是伟大的、冲破一切的。康序然哽咽地说要晏山对他负责,他已经豁出了所有。
如何定义所有?现在想来,康序然把整个过程看作一场战役,他乐在其中,甚至也不愿和父亲割裂,再恶劣的家庭也能成为他的港湾,向后退的屏障,一种虚拟的代表。他不同于晏山,晏山让自己没有退路。康序然说晏山对父母铁石心肠,但铁石心肠的人不会还记得负责的话。
晏山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有完没完了。”
“我没完。”康序然说,“你不要我了怎么办?”
“为什么要将你的人生全部寄托在我的身上?并且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谁不要谁,你我都不是彼此的物品,没有要不要一说。”晏山疲倦地按压眉心,他感到康序然的声音离他非常遥远,失真了,似乎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他不想吵下去,他们什么时候除了为自我辩驳就说不出话,都如此自私,谁也不要吃一点亏,可爱又不是一场博弈。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真的,我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你认定我们迟早要分开,为什么不现在提早结束。”
“我不要。晏山,我不要。”
康序然像天鹅那样僵住脖子,他要把头抬得非常高,眼睛才能兜住水。霎时两人都沉静下来,晏山手机上连续弹出好几条消息,康序然的注意力跟着就钉死在屏幕上,微信的图标活跃地震动。晏山解锁了他在哪,要不要来酒吧。前天在咖啡厅见面的当晚,晏山就收到了应淮的好友申请,之后就不间断来消息。
从康序然的角度隐约能看到备注,偏还要问一句是谁,晏山简单说了那日在山上的事情,康序然却好像没太听进去,耳朵揪住的只是晏山和应淮见面。他有了光明正大气的理由,软下来的嗓子又成了一根刺,说话不管不顾起来。
“怎么这么贱啊,你们。”
他要刺伤晏山,他要晏山感到极度的疼痛,他觉得他看见晏山被这句话折辱的表情就会感到痛快。
晏山抬头看了一眼康序然,瞧不出他有任何表情变化,只起身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康序然慌张地向前扑了扑,把地上铺着的毯子踢得很乱,他被晏山吓到了,预感到今晚可能会彻底失去他,徒然张了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近不要联系我了,我会好好思考我们的关系。”晏山扭开门,没有再回头看。
晏山顺着湛桥边走,开始走得疾,像要泄胸中郁气,迎面劈开潮湿的水腥气,泥土的躁这时钻进鼻孔。一路走下去,他不知不觉走到Lightscar,远远看见二楼还亮着灯,周遭景物一瞬间被弱化了。
在门口时,果然开始落雨,小小的雨珠压垮了晏山的睫毛,他闭着左眼,世界像被削去了一半,而后雨一颗追逐一颗地跳下来,很快就将门前的绿植击打得不断颤动,他现在是一个无法承受大雨的人。晏山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因为找不到理由。为什么每次见隋辛驰都要在心里寻觅个正当的理由?见一个普通朋友之前不需要做繁杂的心理建设,也不要压抑和克制,和他对视一眼都要警告自己。
晏山猜想康序然坐在地上正嚎啕大哭,他们的过往从脑海中跌跌撞撞地闪过。
于是他靠坐在墙边,等逐渐磅礴的雨消减气势,他就会不顾一切冲出去。
隋辛驰开门出来,看见的就是抱着膝盖、无神坐着的晏山,是这场雨带来的一只受伤的小狗,这是奇妙的想法。隋辛驰讨厌雨天,踏入无法躲避的雨幕,天以他乌青的面孔施压,连丝都消极得软榻下来。
晏山听见门的吱呀声,回头看,头乱蓬蓬的。雨声是否让隋辛驰的视觉更纯澈透明了,他竟觉得雨天可爱起来,伸手接住几滴雨,痒得很。
他没有问晏山为什么来,正视前方说:“不是要请我吃饭吗?就今晚吧。”
晏山哑着嗓子说:“还有伞吗?”
“没有了。”隋辛驰遮住了室内的光景,撑开手中的青灰色格纹伞,“只有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