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四月,几十间工房里,几本上册的连环画在包身女工们之间传来传去,或许也在其他工厂的包身女工们间传来传去。
五月到来的前夕,新的小人书终于被传进了工厂。
或许带工们也发现了异常,他们发现这些女工们的眼里有了不甘与怨恨,还有人出现了愤怒。但她们没有人敢说话,她们只是无声的愤怒。
这愤怒在白日里无声的酝酿,在工厂高耸的红墙里无声的酝酿,在每一个人被殴打时酝酿。
那本下册的小人书在夜里的工房偷偷传递,终于传到了尤红手里——
是真的,下册里的画,真的画出一样新的活法。原来她们不是一定要在工厂里没日没夜的劳作,不是一定要挨打,不是只能挤在泔水桶旁边吃剩饭。
原来这工厂外面,已经有许多工人站出来了。原来这些日子跨越高墙的呼喊声,是和她们一样的工人发出来的——她们还以为只有学生在参与这些活动!
下册给她们画了好多美好的场景,是女工们想都没想过的,因为她们想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工厂里面有两千个包身工,为什么要惧怕三十个带工……的确,他们有铁棒,他们力气大,可她们有两千人!
没有一个字,不需要识字,那些简单但有力量的画面已经把所有信息都传达出来了。
她们是被骗过来的,那些带工与父母描述的,与工厂里真实的样子根本不一样。她们根本没有要太多东西,她们只是想像人一样活着。这些包身工们,终于看懂了这场罢工潮是为什么了!
工厂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而怪异,不听话的女工越来越多,挨打也咬着嘴唇不吭声。人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怒火,憋着对本该过上的人的日子的向往。
尤红似乎恢复了对日子的知觉,她甚至开始关注每日经过工厂办公室时,能透过窗看到的日历。
五月,第一波罢工高潮终于到来了。红墙外传来工人的疾呼声,那声音传进尤红耳朵里,将她刺激得神经跳动。许多女工都听到了,她们陆续停下手里的纱品,抬头像墙外望去,像一只一只仰起头的绵羊。
带工立刻意识到了不寻常,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棒,开始巡逻,看到走神的人,便用铁棍狠砸她的后背。
她们这一日被带去空地上干活,并不在密闭厂房里,带工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决定。有一位用铁棍敲打了一会儿,发现抬起头的女工越来越多,便发号施令道:“回去,都回厂房里!”
没有人动。
墙外的口号声愈发响亮,忽然之间,人群里响起了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尤红迅速回过头,看到一个带工拖着一个不听话的女工走到墙边,用绳子捆住她的手腕,将她猛然吊上去了!
他抽出皮带,大喝道:“你们再看!就和她一样!”
她们中的许多人都被吊起来打过,尤红也不例外,她的手腕到现在还有那日被吊了一个下午留下的伤痕。她忽然听到自己耳鸣,忽然感到愤怒,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高压锅,怨气和怒火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被压抑到了极致。
她忽然跳上了晾晒纱品的桌子,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撕裂声带般的喊声:“你把她放下来!”
所有女工都转头看她。
带工们的反应更为激烈,他们对视一眼,立刻抽出皮带,捡起铁棍,朝着跳上桌子的尤红走过来。只要他们走到尤红身边,捏死她就像捏死一直蚂蚁。
然而他们走不到了。
工厂的高墙外,忽然有如弹射一般,飞进来无数的传单。有的带字,但有的不是,其中有许多张,只有一张小人书大小,三面光滑,一面粗糙,似乎是从书上撕下来的一张单页。
很多人都认出来来,那个单页上的女孩子,是小人书上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把贯穿整个纸面的尖刀。
“不许捡!都不许捡!”
“谁弯腰我打谁!”
“你们是不是——册那!”
没人再看手里的活了,甚至没人捡传单了。带工们倒退一步,看到所有被他们殴打、虐待、侮辱的包身工们,眼睛里忽然都生出了火焰。
她们有人捡起了椅子,有人拿起桌上的纺锤,有人举起了剪刀。有人握着地上无人看管的铁棍,有人甚至将针捏在指尖。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尖刀,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能成为尖刀。两千个人,整整两千个包身工,在她们面前,那三十个手拿铁棍的带工除了后退,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终于,有一个带工壮着胆子喊出来。
灼灼烈日,传单飘飞。工厂内外都是口号,男工人,女工人,上海的工人,外来的工人,所有的人,全都汇入这片浪潮。
“我们要做人啊!!”
扬名立万(七)
◎曼颐重回绍兴◎
罢工真正开始的时候,尤红才感到那积压在心窝里的被带工踢出的伤,开始迟缓而剧烈的钝痛。
她被裹在人群里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感到力竭。包身工们潮水一般涌动,推翻了工厂的机器,也推倒了用铁链拴着的大门。
那扇大门与工人们的宿舍相通,下一扇便通向外面的街道。进工厂后的日日夜夜,尤红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次从这扇门里走出去——但她真还能撑到走出去吗?
人流如潮,由不得她停下脚步,尤红只能尽量将步子放慢,又被身后激动的人推得跌撞。她忽然在山呼海啸一般的口号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