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霍时雯惊异,“人家是藏头诗,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成新诗。你们竟然将剧情藏在连环画里,把这些页数撕掉,剩下的会变成新故事……这是谁改编的童话故事?”
“自然是大文豪齐颂。”于曼颐道。
这撕书的工作真是简单痛快又尽兴,连着三四天,这许多连环画的汇聚点里,都是这样“刷拉刷拉”的撕书声,将崭新故事从旧故事中撕了出来。
“下册什么时候出?”苏文接过这些连环画时追问。
“五月是不是罢工的最高潮?”
“对。”
“那就要在五月一日之前,将下册也送到这些日本纱厂的包身女工手里。那些和她们同工厂的上海工人能转达到位吗?”
“就和上次送传单一样。只是那些传单她们看不懂,这次……”
“这次的连环画,她们一定能看懂。”
日纱厂里,到处都是飞舞的灰尘与线头。
尤红已经对日子没有什么概念了,她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天被抓进来的,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进来了多久。工厂外似乎是过了一个年的,女工们那日听到了爆竹声。但她还能挨到下一个年吗?
她蜷缩在泡了水的泥地里,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她好像听见有人在替她求情:“带工,带工你别再打她了。她今天真的是生病了,我摸她头了,要烧死了……”
“哪来那些病!若是人人生病都不上工,工厂还有什么赚头!”
她头皮忽然像裂开一样疼,是被人揪着头发往起拽。尤红艰难地睁眼,从细缝里看到一张五官像蜡烛化开一样的脸。
她微微挣了下身子,感到自己被揪着头发提高,又狠狠往地上一砸。尘土飞扬,她又被摔进了土里。
有人在踩她的手,原来人痛极了竟然喊不出声音。那个女人又来替她求情:“带工,带工你就打她吧,但你不要踩她的手,她以前是画画的,把手踩坏了就画不成画了……”
原来她还会画画?
尤红在泥土里终于流出一滴眼泪。她都要忘了自己在商务印书馆的日子里……美术部,编译所的宿舍,还有为了图书馆四楼的争风吃醋……那些过往,竟然都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了。
“画画?她还想画画?先将这五年熬过去吧!”
手背上又是一阵钻心剧痛,尤红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居然是很庆幸的,她希望自己就此死掉好了。而那带工在发现她挨打也没有反应后,暴怒而无可奈何地踢向她心窝。
“真昏了!她这一周的工钱都不算了!”
梦里好,梦里不痛。可惜的是,她最终还要苏醒……为什么不能死掉呢?
尤红是半夜醒的,这是很少见的一件事,她平日都累得倒在地上便开始昏睡,极少半夜睡醒。让她意外的,是工房楼里竟然还有几个没睡的女孩子。
这间日纱厂,两千多的包身工,三十多个带工像管猪猡一样管着她们。她们都不识字,有一部分说的方言甚至都与旁人不通。她们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平日很少交流……是什么叫她们半夜爬起来了呢?
尤红艰难地撑起身体,朝那些围在一起的女孩子望过去。
她们在哭,围着一本小小的书,借着月色看着哭。其中的一个看见尤红醒了,她们似乎是知道尤红进来前是上过学的,便悄悄走过来,和她说:
“尤红,快看这本小人书,工厂里的女孩子,最近都在传着看。你看入神,身上就没那么痛。”
尤红扫了一眼,没有力气抬手,只是问:“这是什么?”
“是我们。”另一个女孩子也小心翼翼地爬过来,从许多昏睡的女孩子中间爬过来。
“是一个没有字、只有画的小人书。她画了一个被父母卖到纱厂里面的女孩子,没日没夜的工作,天天挨打,吃不饱也穿不暖,这不就是我们吗……”
尤红艰难地撑起身子,将那书接过来。
这不是小人书,这是连环画,她进工厂前便在地摊上看过、她当时觉得那是很低俗的一门艺术,被她瞧不起,因此当于曼颐想买来看的时候,她还把于曼颐拽走了。
然而就是这样低俗的艺术,竟然是最容易叫这些不识字的女孩子看懂的。尤红翻了前面两页,借着月色仔细看时,眼睛忽然睁大了。
这是……
这是于曼颐的画风!是她一手教出来、骂出来、叫她画出自己的东西的画风!
真是没天赋的笨蛋,画得一点都不好看,又急又赶,却笔笔都是真情。尤红匆忙地翻了两页,听见拿着连环画过来的包身工和她说:
“可是还没讲完呢,这书是外面的女工带进来的,只有上册。尤红,你有学问,你帮我们看看,这最后一页,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说,下册还有别的内容?”
尤红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又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她没有抬头,她像一个飘在身体外的灵魂一样,听到自己问:“你觉得这最后一页,是什么意思?”
“我们猜的,”那女孩子怯生生道,“那最后一页似乎是想说,我们不该生来就是这样的……我们生下来,不是一定要在这工厂里,当牛做马,挨打挨饿,我们还有一种活法。可是……我们真的能有别的活法吗?”
好,好你个于曼颐。
尤红抬起头,眼睛里蓄了泪,然而她仍然冷静地说:“那我们等着,或许下一册里,会告诉我们,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活法。”
四月,四月很快就结束了。
尤红那日被打得太狠,这些天吃饭时都会咳血,但她仍扛着做。她有一种预感,她预感到于曼颐要做些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