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补回来的。看吧,补回来了。
于曼颐微微把被子往下拉一些,看到他穿的衣服比平日大了几号,看尺寸,应当是徐先生的。右侧的袖子从领口就被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绷带,从靠近心口的位置裹到肩膀。
她用指尖碰了一下绷带,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白布下隐约的血。已经被止住了,又用绷带一层层的裹住。
于曼颐也很意外自己没哭,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哭的。但细思起来,她从被三叔按着手印下手印那天开始,就没有在除了宋麒以外的人面前哭过了。
哭有什么用呢?
“他要多久才能醒?”于曼颐眼睛看着宋麒的脸,问题则朝向身后的徐先生。
“医生说他失血过多,慢慢恢复,转醒或许一到两周,”徐先生又在叹气,“真是急死了,现在机器上有的地方只有他懂。耽误两周,机器出不来,要耽误重要的事了……”
于曼颐将手从宋麒的绷带处收回来,又将被子替他盖好。她忽然又伸出手,摸了两下他漆黑的眉毛,继而转身站起来了。
“为什么只有宋麒懂,你不是电机公司的吗?你不懂吗?”
徐先生并没有被于曼颐这句话戳到痛处,他说什么都又老实,又诚恳。
他说:“我们负责不同的部分。宋麒负责的那部分,我没有学过,他也是从公司的一些禁止外带的手册上看的。现在市面上又买不到那些资料,哎……”
于曼颐眼前忽然闪过了东方图书馆四楼那层写着“radio”的书架。
宋麒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于曼颐不习惯他这个样子,但这画面又意外的不陌生——
这栋屋子光线昏暗,让于曼颐想起那些地窖里的时日。她一开始把宋麒救回家里,他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的。
她的命运是从那个决定把宋麒带回地窖的时刻转上岔路的,此后种种,阴差阳错,绝处逢生。而这一刻,又到她做选择的时候了。
于曼颐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焦虑不已的徐先生。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脑门上的汗,擦完了又把帽子带回去。
“那把你需要的部分写下来吧。”于曼颐终于开口。她觉得宋麒好像在她身后动了一下,但她回头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侧头躺着的姿势。
于是于曼颐回过头,继续说:
“东方图书馆的权限层里……”
“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
于曼颐近来由于经历颇多,因此感触也颇多。
例如她发现,人做事是否鬼祟,完全看她的出发点是否鬼祟。当人知道自己所从事之事需要鬼祟时,那她从心态到行为,就都会随之鬼祟起来。
像这看四楼的无线电资料,她那日大摇大摆看了一天,走的时候都不屑于归位。而如今再来看,却显得特别的心虚,特别的惊慌,特别的手忙脚乱。
看门的爷叔就在图书馆门口坐着,并不屑于回头看于曼颐,于曼颐也根据两个齐叔的行事作风推测,这位爷叔不会太负责——
谁来做看门工作,是为了尽职尽责呢?
但她还是抄得很害怕,时不时抬头往门外看一眼,又将视线迅速回归书本,奋笔疾书。
至于有些要画图的地方——
有些老师总批评于曼颐画画像个复印机,模仿哪位老师就复印哪位,现在她倒真成了一台精度很高的复印机了,眼睛如尺,横平竖直,粗略一看就复刻尺寸,许多地方甚至不需要测量角度。
哪怕只有一个架子的书本,对徐先生来说也是如获至宝了。于曼颐替他抄了两次,他立刻意识到商务印书馆是多么珍贵的社会资源,打了几次报告,给于曼颐申请下来一台微型相机。
然而这也并没有解放于曼颐的劳动。胶卷有限,她只能在翻到一些极其复杂的图形时动用相机,剩下的时间,仍然在数不尽的抄抄抄,抄得她一次测验时,英文分数都上去了。
于曼颐每次去电机公司时,宋麒的脸色看起来都能比之前好一点,但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和徐先生在他躺着的房间里传递资料,于曼颐回头观察宋麒,感觉他不说话的时候能比平常英俊一些,在这个时刻主要起到了一个装饰上的作用。
她以前去图书馆并不这么频繁,但这两周,几乎是日日泡在图书馆里。她抄得手酸,回宿舍时也没力气理会尤红的挑衅,叫她看起来愈发的面目狰狞,歇斯底里。
终于,她在一次抄了重要资料并走出图书馆大门后,被尤红纠缠住了。
“拿出来!”对方伸手便来揪她公文包。
然而里面都是给徐先生的无线电资料,于曼颐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两周鬼祟,四楼爷叔没找她麻烦,竟然被尤红盯上了。
她死攥着公文包不放——当然不能叫尤红知道她在干什么。于曼颐在这一刻也十分困惑,她抄无线电这事和尤红有什么关系?警察都没她严格!
“拿出来!”尤红气势汹汹,和她就公文包撕扯,“我就知道你是去四楼抄试卷,你每次都抄好厚一叠试卷!”
啊!!!!
于曼颐略显崩溃。
“你这两次英文和算数成绩都高了好多,”尤红大叫道,“还骗我说四楼只有书架!你给我拿出来!”
这人美术天赋那么高,怎么别的地方像个弱智啊?
于曼颐和尤红纠缠不休,眼看公文包就要被抢走,她忽然整个人往前一步,贴到尤红身边。
尤红猝不及防,险些朝后跌倒。于曼颐立刻攥住她胳膊,靠近她耳侧,语速极快道:“没骗你,真的不是试卷,但四楼有好多去年的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