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绍兴乡下的画师,姓苏。”
“你似乎很喜欢模仿别人的笔法?”
“……嗯。”
“所以这些笨拙的笔法,都是师承那位苏老师的?”
于曼颐替苏老师惭愧了起来。
“我都能看出你学了谁。苏老师,陆越亭,还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画家。你去模仿他们是因为……”
“因为他们的画册便宜……”于曼颐都要缩进沙发了,“名家的画册,太贵了……”
“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
姜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在书桌上铺平,而后便拧开了钢笔,在稿纸上写了几行字。她抬起头,同于曼颐说:“去书架上把我的章拿过来。”
于曼颐立刻跳起来,跑着将校长章拿了过来,双手送到姜玉桌上——
很快,一枚印着大红色校长章的权限书便递给了于曼颐。
“你既然已经进了商务印书馆,那就应当将馆里的资源都利用起来。东方图书管,你进去过吗?”
姜玉所说的正是于曼颐入馆第一天所见街边的那栋五层建筑。她摇了摇头,惭愧道:“我应付课业已经把时间都耗尽,所以……”
“别人应付课业,你也应付课业,你比别人强在哪里呢?”姜玉可惜叹气。
“那东方图书管,外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你既然有了身份,应当尽力阅览。不过四楼和五楼有一些屋子,放了很珍贵的古籍画册,寻常学生是看不了的。你存好这封权限书,给入口那位老先生查验,他自然会放你进去。”
权限书薄薄一层,看起来轻如鸿毛,没想到能撬开如此重要的一道门。于曼颐很珍惜地将那页纸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好特殊的公文包,”姜玉难得对人做出评价,对她来说,女孩子穿衣违和或许比其他事更叫人痛苦,“小姑娘怎么用这样的东西呢?和你的衣服并不搭配呀。”
“是……是好朋友送的。”于曼颐立刻解释。
说完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身衣服是这位“好朋友”送的,公文包也是这位“好朋友”送的。
她今天真是凑巧,这一身都是这位“好朋友”送的。也不知道这位“好朋友”……现在到底在哪里。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别说武汉,便是东北也能走个来回了。于曼颐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便翻出了宋麒留给他的那张写了电机公司地址的字条在灯下研读,然而也只是研读。
她不知自己在何时变成了一个很警惕的人,尤其是那日被刀疤鱼逼问后,她便产生了被监视和跟踪的自觉——尽管并没有人监视和跟踪她,但她已经从对方那番话中品读出一些宋麒处境的为难。
她不愿因为自己的失误,而给宋麒造成多余的麻烦。她以前已经给他造成很多麻烦了。
于是于曼颐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东方图书管里,她也是越看,越看出这图书馆馆藏的可怕。
五层楼的资料浩如烟海,孤本、善本、珍本不计其数,她在于家时只能靠临摹包装提升技法,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几十万册报章期刊,还有诸多国外运来的人体解剖图和油画、照片原底。
到用姜玉的权限信进入四层以上,书架间更是放了许多市面上无法流通的书籍,彩印、油印的画作罗列其中。于曼颐有如麻雀掉进谷堆,终日埋头苦啄,啄得消化都要出了问题。
四五层自然也并非只有美术藏品,一些在图书馆外被禁止售卖的书籍同样以不录入的形式隐藏其中,全靠人淘金一般一本本地查询。
于曼颐这天发现一层书架,竟然标注着“radio”五个字母。她大惊之下立刻蹲下身子抽书研读,发现这里面的书竟然不是英文的,就是德文的,例图之细节,零件尺寸之精准,都远超宋麒先前拿回家那本。
radio,radio不是收音机。于曼颐恍然大悟——
radio,原来是无线电!
……什么黄色频道!他就会骗她!
于曼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骗,又垮下了脸,更着急宋麒回来了。但是她这次并不是出于思念,而是出于对质问的迫切。
宋麒到底骗了她多少东西?radio骗她,家境也骗她。他怎么没说过自己有个名声在外的姑妈,还有一个公子哥的隐藏身份?真相竟然还是靠刀疤鱼说给她的!
好,看来那天晚上在平姨家里给于曼颐写欠条的时候,完全就是把她当成小孩哄骗。嘴上说着再也没事瞒着她,结果瞒她瞒得手到擒来,罪状一张纸都写不下——她这回当真要好好逼问他一下!
于曼颐这天难得没和美术界先贤隔书谈心,而是拿着一本讲无线电的英文书翻了半天,准备学些专业名词,到时候出口成章,吓唬他一把。她在图书馆待得比往日还晚,直到门口那位爷叔来催她离开。
四楼的书看归看,并不能像楼下似的借阅。于曼颐立刻把书放归远处,而后便抱起她沉重的公文包,往宿舍方向走去。
说到宿舍,这就要说一下她那位舍友尤红了。
于曼颐最近在图书馆碰到过她几次,这才意识到,她之前早出晚归,原来都是在东方图书管里学习。她本以为尤红是去潜心研究美术的,没想到她那日偷偷查看她借阅记录,竟然不是英文,就是算数——
不是,她都这么努力学英文和算数,怎么还是只有17分啊?
于曼颐不理解,人和人之间很难互相理解,或许尤红也想不明白于曼颐的美术各科分数为何提升如此之慢。
总之,她近来已经完全放弃把尤红与游筱青对标这件事,这女人完全不配成为游姐姐的替身。于曼颐受够了她晚上回宿舍时的洗漱声,也受够了她一早离开宿舍时发出的噪音。她是一个美术天赋卓绝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怪人,对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抱有莫名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