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步很轻,但仍然无法避免楼梯的吱呀作响。几乎就在于曼颐踏上最高层的瞬间,靠西的那间卧室门便被“砰”一声打开,而后冒出一个女孩来。
两人对视片刻,对方问:“美术部的新人?”
“对。”
于曼颐的长相很容易亲近,眼睛乌黑,说话时的尾音还带一点绍兴方言的婉约。说话那女孩目测比她大些,她半个身子还在屋子里,隔着房门伸出手,很生涩地与于曼颐握了一下。
于曼颐有些好笑,他们都将她当成东方面孔的外国人对待,毕竟她那串意大利名字放在名单里,太显眼了。
“你我是比你早一届的练习生,我叫袁晚。”
方千,袁晚,对仗工整。于曼颐心想。她是东侧卧室,一个人住了一整间,西侧那个就是她和同届舍友的寝室了。
“你快去收拾吧,美术部让这届新人十点前在总社门前集合,我还要去带你们参观呢。”
袁晚短头发,和方千那种极短的不大一样,是齐耳的学生头,也很利索。她和于曼颐说完了便跑去浴室洗漱了,于曼颐见她将门一锁,自己也转身去推南侧卧室的门。
按茶房所说,她那位舍友已经到了。
这件屋子的采光要比袁晚那间好些,于曼颐推开门,便看到两张面对面的床铺,和中间的一张大桌子。两张床的床头都正对窗户,她的床上还什么都没有,另一张床上则坐了一个女孩子,正背对着她收拾枕头。
于曼颐几乎是看到她瘦弱背影的一顺便喉咙收紧,而当对方听到脚步声回头时,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纵然五官样貌截然不同,一个清丽一个清冷,但对方眼角下侧,也生有一个蝴蝶样的胎记。
“游……”于曼颐欲言又止。
“罗小姐?”对方询问。
“我……不姓罗。”
“我也不姓游。你走错地方了吗?”
她当然没有,但她确实认错了人。两个女孩子身形相似,又在差不多的地方生了红色胎记。不过这位姑娘的胎记比游小姐的小很多,这让人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她五官的美好上,而非胎记上,这胎记就仅作为辨识度。
除此之外,两个人就没什么共同之处了。于曼颐听出来她扬州口音,神色和面容都偏冷淡,对于曼颐也没什么亲近和认识的意图。
倒是于曼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停地侧头看她,还时不时的说句话,试图自我介绍,将宋麒给她编的国外经历和真实情况混杂着托出。
然而对方只说了句,“我叫尤红。”
“好好听的名字啊。”于曼颐立刻捧场。
尤红看她一眼。她已经意识到于曼颐格外热烈地看了自己好几眼,又说这种套近乎的话,没的感情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很莫名其妙?”
尤红身上带刺,于曼颐颇为受挫地将注意力转回行李上。虽说身形胎记相似,名字里又都带了颜色,但尤红和游筱青的脾性,可真是南辕北辙。
于曼颐在感情上受到了一些打击。
尤红没有等她,她收拾好床铺就去商务印书馆了。宿舍和总馆都在宝山路,她们朝东走一会儿就能到,于曼颐听见隔壁的袁晚也收拾好后,便迅速跟了下去。
上海的街道向来是繁华大道里猛然辟出一条僻静小路,这宿舍也不例外。于曼颐绕去主干路不久,便看见了一栋五层的水泥大楼,门前三道罗马柱,真是平地起巨兽。
即便是上海,五层楼的建筑这时也并不常见。于曼颐站在围墙外仰望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这是东方图书馆,也是商务印书馆名下的产业。”
于曼颐用仰着头的状态猛然回头,险些扭断脖子。她捂着差点被分筋错骨的后勃颈,与拿着粢饭边走边吃的袁晚四目相对。
“吃么?”袁晚又递过来一只用糯米包了油条做出来的粢饭,“我买多了。”
于曼颐接过说声“谢谢”,便跟在她身边走了起来。
“里面有四十多万册书呢,”袁晚带着她拐了个弯,往真正的商务印书馆走去,“还有很多古籍和地方志,比市政的博物馆都要丰富。我们员工若是想看书,登记了就可进入,编译所的那些大学生,进去就不爱出来。”
“我们美术部的不爱进吗?”
“我们美术部属于创收机构,”袁晚道,“大家更向钱看齐,实践比看书重要,这也是上海美术界说我们商务印书馆的练习生,出商人而非艺术家的原因。”
这些美术界怎么总觉得自己高明一筹呢?于曼颐叹气。
从东方图书馆走过去不久,偌大的商务印书馆总厂便立在了于曼颐眼前。她再度仰头,控制不住地“哇”的一声。
她先前去发行所考试,已经觉得那建筑很宏伟,很精致。然而这总厂,是八十余亩的宏伟和精致!
她以为所谓的商务印书馆,既然是个“馆”,那就是一栋楼,至多是一栋比较豪华、精致的楼。然而真正的商务印书馆,是由诸多建筑楼、诸多工厂、甚至小学和医院组成的,徐徐运转的一架精密机器。
这座八十余亩的机器从寸土寸金的上海滩上站立起来,一呼一吸间,吞吐着无数员工进入和离开。
“我以为馆里只是……印书。”于曼颐道,她只领会了“印书”二字。
“最初确实只是个印刷厂,”袁晚道,“江西路那边租了三间民居,就开业了。恐怕他们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现在甚至建起了拍电影的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