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路过一间花店时叫车夫停下,跑下去买了两束芍药,又抱着回车上。这芍药方千上次送过她一束,她在宋麒家的餐桌上用玻璃杯装了水养着,养到开败了才依依不舍的扔掉。她很喜欢芍药,她不让宋麒给她买,她自己也舍不得,现在她甚至可以买两束,一束给自己,一束给方千了。
她不再是和于沈氏一样的女人,攥着一些娘家带来的嫁妆,藏在柜子底下,只出不进,精于计算,最终为了给女婿寄越洋的棉衣花没了,又因为女婿也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她要有一个月十五元的薪水了,这十五元每个月都会有,全是凭她自己的本事挣的!那么大的公司,要比娘家和男人都可靠!
宋麒陪着她到了方千的洋行楼下,她工作的大楼就在外滩的大道旁边。他们站在被大理石楼宇包抄出的一个路口,看见方千文件都没来得及放,抱着就下来找她。她也跑过去找方千,把那么大一捧花塞进她怀里。
宋麒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女孩子说话,她们都太高兴了,于曼颐说着说着就流了些眼泪,被方千伸出手擦干净。她掐了一朵芍药别到她头发上,哄她:“曼颐不哭啦,哪有这么好看的人在大街上哭啊。”
的确好看,宋麒也觉得很漂亮。
“我和同事还有场会,”方千最后说,“不能陪你再说了,这样好不好?晚上咱们去吃顿饭,我叫卢相沧也来,还在上次那家店,还叫宋麒请客!”
“怎么又是我。”宋麒和方千说笑道,眼睛并没有离开于曼颐。都能听出他只是在调侃,他也是很想请客的。
“那我上去了,晚上见。”
“晚上见。”
方千回去工作,于曼颐在回程的路上平静了不少。她抱着一大捧芍药,又像以前似的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偶尔抬头看看上海的街道。夏天真的来了,一来一回间日头升高,她额上慢慢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于曼颐没有管那些汗,她将手伸到花束底部,掐出一根单独的芍药来,说:“这朵给齐叔吧。”
“给吧,”宋麒也靠在座位上,“方千有,齐叔都有,我没有。晚上是不是卢相沧也有?”
于曼颐如梦初醒,又要去掐断一支。宋麒摇摇头,想起刚才还被掐了一把,不做指望道:“回去放进水杯好好照看吧,放在桌子上就当送我了,家里比平日香很多。”
说话间,黄包车就到了。
齐叔又在门口站着,他近来都十分尽忠职守,与绍兴版本的齐叔大不相同。于曼颐和宋麒跳下车,他一见着二人,便立刻迎上来。
“齐叔,给你花,”于曼颐立刻递了一支过去,“我考上商务印书馆了。”
齐叔本是一脸忧虑地迎上来,忽然听着这样大的喜讯,叫他显得欲言又止。于曼颐送了花就一蹦一跳地进公寓了,然而宋麒很敏感地察觉到了齐叔的焦灼,停步问道:“怎么了?”
“警察来过。”齐叔立刻回答,手里仍是很珍贵地拿着于曼颐送他的那朵花。
于曼颐没坐电梯,她自己走的时候都不爱坐电梯。宋麒听见她脚步轻盈地上楼,眼神再投向齐叔时,便不大像他平日了。
……
于曼颐走楼梯上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听见电梯叮咚响。宋麒走出来的时候神色里带了些焦灼,她想和他说话,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门锁上。
门锁已经被砸开了。
于曼颐抱着花,一时慌乱起来。
“遭贼了吗?”她靠自己的经验推测道,“齐叔不是就在门口吗?”
“不是贼。”
宋麒伸手推门,门轴“嘎吱”一声,便是被翻得触目惊心的客厅。于曼颐不由自主地将抱着花的双臂收紧,看见那个她本来要用来装花的高玻璃杯,也被撞翻在地,砸出一地碎片。
她脑海里骤然闪过重逢第一次的对话。不是贼,大张旗鼓地撬门,又把家里翻成这样,是……
“是警察?”
宋麒没有回答她。
他走到书架旁,摸索到一处暗格。他之前让于曼颐每次出门前都把自己的东西收进这个暗格,还好他今早再次提醒,家里没有别人的东西,他们应当也并没有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
然而……
齐叔说他们走时拿了宋麒一本书,一本很厚的、绿色封皮的、英文版的书。他们让齐叔转达宋麒,明天去警局拿书,再一五一十地把这书的来历和用处都交代清楚了,才能再拿回去。
于曼颐也发现了,书架上那本宋麒这几日最常翻看的写着“radio”的书不见了。
“他们为什么拿走那本书?”于曼颐又忍不住问,她已经很多次不问了,然而这次她实在忍不住了,“我查了词典,radio只是无线电,又不是什么违法的……”
宋麒看了她一眼,于曼颐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很越界,立刻不再说话。通过考试的快乐被一扫而空,她垂下眼睛,说:“我帮你打扫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宋麒说,“你把东西收好,我送你去平姨那住几日。下个月印书馆入职,你可以搬去职工宿舍。”
平姨是于曼颐第一次来上海时住的地方,是宋麒的上一个房东。她不喜欢那个阿姨,太凶了,她也不喜欢宋麒又要把她送走。她不是不能搬出去住,她也知道在宋麒家只是过渡,但是他又像重逢那天一样赶她……
“不用,”于曼颐说,“我会收拾好,我再找一个旅社就是了。”
“旅社还是……”
“住旅社,”于曼颐说,“我不住平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