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去不成了。”这是她每天早上吃饭时的第一句话。等到宋麒晚上下班回来后,她又会站在窗前看着夜色,幽怨一句:“我这样的审美,还是回去嫁人吧。”
阅卷期竟然长达10天,宋麒觉得这些老师未免太懒散了,300张画作何必看10天?从里面挑出30张又是什么难事?再这样下去,于曼颐不疯,自己也要疯了。
他也试图给她减轻压力,甚至忍痛割让窗帘,表面问于曼颐是否想裁剪衣服,实则是希望她转移注意。
于曼颐闻言平静道:“考不上,日后我自有做不完的衣服。”
于是宋麒也不敢插手了,刚考完试的人,处处点了处处炸,脾气都大得很,封建残余也不例外——
就这样挨到第十天,商务印书馆的放榜日,终于到了!
民国练习生(七)
◎欢迎来到新世界,于曼颐◎
放榜的时间在周三上午,宋麒特意和英国经理请了半天假。
最近他也托了在租界巡捕房办事的朋友打听,上海已经没有刘丰盐的人在到处搜人了。看来大半个月没有消息,让他们终于放弃了对于曼颐潜逃上海的猜测。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陪着去了一趟。两个人从宋麒的公寓坐电车去了棋盘街,于曼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身体绷得有如弓弦,极致专注地看着车窗外的行人,一时也分不清是在警惕刘丰盐,还是因为放榜而神经紧张。
招考那日起码是个周末,今日放榜时有不少发行所的员工来上班,整条街被彻底堵作水泄不通。两个人奋力钻入人群,终于赶在榜单张贴时挤到最前一排。
来贴榜的也是发行所的员工,穿的还是一条灰色长袍,看来这商务印书馆西化得并没那么严重。他贴榜的手刚放下,于曼颐便踮起脚开始寻找——人名太小,她卖力看了三遍,仍没找到自己名字。
宋麒也在帮她找名字,一列人名还没看完,只觉得胳膊一阵剧痛。侧过头,于曼颐面如死灰地站在他身侧,右手狠攥他胳膊,指甲掐得衣服深陷。
宋麒:“他……”
“完了,宋麒,”于曼颐说话间已经有了眼泪,“我没考上,我真没考上!我得回去嫁人了!”
他本有别的话想说,但又被她绕去别处:“没考上也不要紧,上海工作多得很。”
“我找不着工作,我就这一个机会,”于曼颐越说越悲伤,眼泪簌簌往下落,“我审美太封建了,人家外面的公司不要我!”
“不是,于曼颐……”宋麒立刻改口,“你先别哭,他这榜……”
“啊——”于曼颐已经开始原地站着大哭,看起来真是十分悲伤。
宋麒忍无可忍:“于曼颐!他这榜上就十五个名字,还有十五个没贴出来呢!”
……
两分钟后,那穿了长袍的员工终于慢吞吞地将另一张告示也拿了出来,张贴时只感到身后一道愤恨而嫌他拖拉的眼神,以至于后背发凉,匆匆贴好便为台下让出视线。
这次找起来倒是十分方便,因为于曼颐的登记名字本就是一长串英文,混在其他考生两三个汉字的名字排列里变得非常明显。
“这一届还有外国人?”有个在旁边同样伸着脖子看榜的考生惊诧道。
什么外国人,不过是他宋麒移花接木,做了一个假的外国身份。宋麒早先就预感过于曼颐这次能考上,如今预感成真,也就没有很意外。
他转过头,看见于曼颐脸上仍挂着泪痕,一双乌黑眼睛正死死盯着新榜下半张——她的名次并不靠前,处在二十七的位置,分数也与后三人相差不大,刚好蹭一个入选的分数线。
宋麒一时也看不出她是为了入选而高兴,还是因为名次太靠后而烦恼,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深藏不漏。迟疑片刻后,他抬起那只方才被于曼颐狠掐的胳膊,轻轻碰了她一下。
她这才大梦初醒一般转头望向他,瞳孔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通过了,”宋麒提醒,“你看到了吗?”
“我通过了。”于曼颐迷茫地重复,“我通过了。”
她似乎是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梅开二度,又将他胳膊一攥。宋麒痛归痛却不好出声,只能看着于曼颐神色越来越鲜活灵动,眼睛里光华大盛。
“我考进了!”她声音也抬高了,引得身旁几个考生投来艳羡目光,“我真的考进了,我能去商务印书馆做练习生了!我不用……”
她最后几个字化作喃喃:“……不用回绍兴了……”
他本也是不可能让她回绍兴的,过不过都不会。于曼颐又回头看了几眼,确认自己并未眼花,而后便一把攥住宋麒的手,将他从人群里拉了出去。
真是古有范进中举,今有曼颐上榜,宋麒觉得她看上去高兴得已经把一切都忘了。她第一次主动拦住一辆黄包车,带着宋麒坐上去,和车夫报出了方千所工作的洋行的名字。
他以往也带她坐过黄包车,她总是不敢抬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很少向路边的店铺张望。然而今天她却异常地活泼,探着身子四处张望,仿佛上海滩的流光溢彩第一次真正落进眼底,让她脸上的颜色也比先前鲜妍。
路旁有咖啡厅,有书店,有裁缝铺子。这些地方他们以前也带于曼颐去过,可她从不觉得与自己有关,然而她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她是配进这些地方的。刘丰盐的人找不到她,走了,她过考了,商务印书馆是人人称道的好公司,课程还能洗刷她旧日的封建审美,将她重新培养一遍!